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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遵旨!) 父王当真要痛下杀手了! 夜幕垂降的宫内,一道人影急急奔窜,少年面容俊俏、身形玉立,一袭精致白衫绣着王家徽饰,流露一身贵气。 然而他的表情却不平静,眼神甚至隐隐透出惊惧。他穿花拂柳,闪过重重护卫,来到专门供奉战士亡魂的英灵祠后方密道入口。 确定四下无人,他潜进密道,在犹如迷宫般的小径左弯右拐,从某个出口钻出。 这出口是东宫殿院内一座尘封多年的古井,在他还小的时候偶然发现的,这秘密,只有他与王兄德宣太子知晓。 今夜,他便是来寻王兄的。 两名东宫侍卫发现他,以为他是刺客,正想抓人时,赫然认清他,连忙行礼。 (王子殿下。) (太子呢?)他促声问。 (太子殿下已经睡下了——) 不待侍卫多言,他撇下他们径自奔向屋内,众宫女侍卫见他夜半闯东宫,都是讶然大惊,但知他与太子素来感情交好,不便阻止,只是呼喝着将他来访的消息传进太子寝殿。 他进房时,德宣衣冠整齐,神情凛肃,不似正要就寝。 见到他,德宣很意外,但转念一想,立即恢复平静。(你来啦。) 开阳瞠眸。(你怎么还在这儿?怎能如此冷静?你知道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吗?父王派人来抓你了!) (嗯,我听说了。)德宣颔首。 (那你怎么还待着不动?你想坐以待毙吗?还不快逃!)说着,开阳猛然抓住兄长的手。 德宣轻轻挣脱他。(还能逃去哪儿?在父王眼里,我叛国谋逆的罪证确凿,难逃一死。) (你没造反!)开阳嘶声喊。 德宣深深睇他,良久,惨淡一笑。(相信我的人并不多。) (那怎么办?) (除非我真的起兵造反,否则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不造反就只能认罪?哪有这种事? 开阳惊骇,心扑通扑通地跳,全身血流狂窜。他不明白,为何德宣还能一副凛然就义的从容姿态? (哥,你不逃吗?)他焦急地问。 德宣摇头。(宫外已经乱成一片了,亲近我的人一个一个都被抓起来,我能调动的军队距离王城尚有半日的路程,来不及了。) 因为来不及了,只能认命?不!就算德宣愿意认命,他也不愿! (哥,你跟我来,记得我们小时候发现的密道吗?我们从那边逃出去,暂时躲个半天,只要你的援军来了,未必不能一战,你还没输呢,还有机会……) (开阳,你的意思是当真要我举兵造反吗?)德宣静静地问。 他一窒。(这不是造反,是自保……) (即便是自保,也等于跟父王撕破脸了。)德宣冷静地分析局势。(你认为在起兵之后,我与父王的亲情依然如旧,朝廷势力也不会有丝毫变动吗?这个国家的根基绝对会动摇,而你认为渔翁得利者会是谁?) (是……王后?) (就是她。) 开阳悚然,冻立原地。 希蕊王后是个可怕的女人,仗着父王的宠爱,逐一拔除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连德宣的母亲都保不住后位,他太子的地位自然也岌岌可危。 (你快走吧。)德宣劝他。(在我这儿多停留一刻,危险便多一分,王后恐怕会将你视为我的党羽,一并剪除。) (我走了,那你怎么办?)他不愿离开。 (想想你母妃,开阳,你不该让她担心。) 是啊,他不该令母妃担忧,她早劝过他远离德宣的,这宫里谁都看得出德宣与希蕊水火不容,懂得明哲保身的人应当闪远一点。 (这封信,请你替我转交给德芬。)德宣交代后事。(她是我唯一同母所出的亲妹妹,就劳你多加照料了。) 开阳握着信笺,踯躅不决。为了母妃与将来,他知道自己该当立刻离开,但他舍不下德宣啊,虽然两人不是同母所出,却比亲兄弟还亲。 (哥……) 他还想说话,房外传来杂沓人声,跫音一阵紧过一阵。 他面色一变,开窗,窗外不知何时已进驻一群青龙令率领的星徒,而傲然越众而出的,竟然便是希蕊王后本人。 王后亲临,他就算要走,也无路可退了! 这下该当如何是好? 开阳仓皇望向兄长,德宣神色亦是阴晴不定,忽地,他取出一把剑,拔剑出鞘,锋刃锐利,凌厉地指向开阳。 他骇然震住—— 第一章 都说他是放荡不羁的王子。 当他两个王妹忧国忧民,为国家征战、为百姓祈福时,他大开筵席,与一群贵族子弟同乐,喝酒吃肉、斗鸡走狗打马球。 都说他是冷血无情的王子。 关于这世间的生存之道,他学了十成十,情爱对他如粪土,亲情于他如浮云,为求自保,他不惜卖兄求荣。 十年前,德宣太子叛上谋逆,是他交出了最关键的证据,助那于宫里只手遮去半边天的希蕊王后斩草除根,拔去最令她坐立不安的劲敌。 原本朝廷与民间不太相信,那位知书达礼、出类拔萃的太子竟会如此大逆不道,但既然有了白纸黑字的证据,众人也不得不接受事实。 人人称道的太子、希林国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因此认罪伏诛,服毒自尽。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手足。 流言如野火,从宫里烧窜民间,生生不息,他,成了群臣与百姓眼中的不肖王子。 德芬恨他,真雅忌惮他,其它人或巴结、或暗鄙,或敬他而远之。 十年来,他便是这般活着,众人于他背后指指点点,他装作不听不闻,以王子身分及姿态,我行我素地活着。 他活得狂放,却也活得冷漠,漫无目的,将来之于他是一片空白。 但如今,该是规划之时了。 思及此,开阳冷冷一哂。他懒懒地倚在御花园一座隐密的凉亭里,手上把玩着一枝翠玉细雕的笛子。这枝凤鸣笛,是某个人多年前送给他的,岁月悠悠,这横笛总是不离身。 思索时,他习惯用拇指抚过那一个个笛孔。 他的两名心腹月缇与赫密见状,知他正整理思绪,识相地静立一旁,不予打扰。 他们默默望着主子,丹凤眼,剑眉英气,鼻峰高挺,唇泛瑰丽血色,这是一张十分好看的脸孔,甚至太过俊美了,美得令女子都不禁自惭形秽。 月缇自认美貌,但在这主子面前还稍逊几分,这宫里,怕只有那位号称希林第一美人的希蕊王后方能与他于容貌上争相比拟。 不知要何等的天香国色才能入这主子的眼呢?月缇漫漫寻思。这些年来,开阳遍览群芳,见过的大家闺秀不在少数,玩过的歌姬舞妓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但从未曾听闻,他对谁真正动了心。 不过,冷血无情的人是不该动心的,能够放纵酒色却从不沈迷的人,才具备成王的资质。 她心目中的王,就该如同眼前这男子,不将任何人放在心上,任何人都只能是他棋盘上一枚可随意玩弄的棋子…… (啧啧,妳又在发痴了。)耳畔,一道戏谑的声嗓撩拨。 月缇一震,侧过脸,两道冰凝的眸光怒射。 赫密早就习惯她如冰的眼神,并不以为意,只是懒洋洋地笑着。(我们主上是长得俊俏,可妳也不用老是傻愣愣地瞅着他吧?这样很难看。) (我哪有傻愣愣?)月缇暗暗咬牙。他这评语对一向自视甚高的她无疑是个侮辱。 赫密不答,耸耸肩,摊摊手,一副大男人不与小女子计较的模样。 她快气炸,秀眉一拢,正欲发作,开阳清隽的声嗓悠慢扬起。 (斗花祭是今日吧?) 主子回神了。月缇与赫密同时一凛,不再斗嘴,正经地面对主子。 (是今日没错。)赫密朗朗回应。(殿下受邀担任评审,也差不多该是亲临现场的时候了。) (参加的人很多吗?) (是,今年王后兴致高昂,广发花神帖,说今年选出的花仙,将陪同她与天女一起于神殿向上天祈福三日三夜,所以几乎王城内所有的千金闺秀都来了。另外,陛下将于此次斗花宴为殿下选妃的消息,也传出去了。) (是吗?)开阳若有所思。 赫密观察他的神色,补充说明。(殿下,夏相国的孙女以及兵部曹大人的千金,据说也都将参与此次斗花。) (夏采荷与曹雪红吗?) (是。) 开阳沈吟未语,月缇与赫密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眼。 (殿下,也该作个决定了。)月缇进言。(您大婚的对象必须对竞逐王位有利,究竟要与夏家或曹家结盟,势必有所决断。) (你们两个认为呢?我该选择夏采荷,或是曹雪红?) (夏采荷。)赫密说。 (曹雪红。)月缇答。 两人意见不同,语落,同时瞪对方一眼。 (殿下,该当选夏姑娘。)赫密分析。(夏姑娘乃相国大人夏宝德之孙女,而夏宝德又是王后娘娘的舅舅,与夏家联姻,等于与王后的势力结盟,这对我方大大有利。) (不,殿下,该当选曹家千金。)月缇亦抒发己见。(希蕊王后虽是权势倾国,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这些年来,不知戕害多少王家子女,属下很怀疑她是否会真心助您为王?不如与曹家联姻,曹氏历代皆出大将军,掌握希林大半军权,若能与之结盟,于我们才算是当真有利。) (曹家势力早被真雅公主收编了。)赫密反驳。(曹承佑亲自将真雅公主培养成一代女武神,临死前又嘱托其弟曹承熙对她尽忠辅佐,如今真雅公主于战场上连战皆捷,兵士们对她倾慕有加……) (就因为兵士们都效忠真雅公主,我们才更应该趁她羽翼未丰之际,与曹家联姻啊!如此一来,至少军权不至于完全落入真雅公主手里。) (即便与曹家联姻,我们也未必能抢得过真雅公主,她可是亲赴战场的女武神,有其号召将士的正当性,而我们呢?) (那与夏家联姻又能如何呢?娶一个相国的孙女,便代表我们能掌握朝廷文武百官了吗?) (朝廷百官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得到王后娘娘的青睐,若是王后愿助殿下一臂之力,等于如虎添翼……) (问题是,她会真心相助吗?你以为那个王后是怎么爬到今天这地位的?与此种如同豺狼虎豹的人合作,太危险……) 两人激辩,唇枪舌剑往来不止,开阳听着,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都别说了。)他以一个手势止住两名心腹的争论。(你们两个说的都很有道理,与夏家或曹家联姻,确实各有利弊。) (那么殿下,您打算如何抉择?)月缇与赫密相问。 (很好奇吗?)他起身,信步走出凉亭,随手摘下花圃里一朵摇曳生姿的花,花瓣薄如蝉翼,花色艳红似血。(这花叫什么,你们晓得吗?) 月缇与赫密相看一眼,都是疑惑。 (殿下,您考倒我了。)赫密耸耸肩,笑道。(若问我宫里宫外谁做了什么事、哪家人生了孩子或刚死了人,打听小道消息我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您问我这花名嘛,还真没研究过。) (我也不知。)月缇蹙眉接口。(殿下也知道,我一向对这些花花草草的没兴趣。) (她啊,跟那个真雅公主是一挂的,都是男人婆,整天就爱作男装打扮,自以为很帅气——) (赫密!) 眼见两个心腹又要斗起来,开阳轻轻一哂,音量虽细微,可两人听了,立刻端肃神情,不敢放肆。 (这花,叫『虞美人』。)开阳淡淡解释。(根部可治黄疸,花则用于祛痰、镇咳、催眠,甚有疗效。) (这么说,可用作医药用途?)赫密领会地颔首。这主子最令他佩服的就是渊博的学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音乐医药卜算都有涉猎。 (这花虽有疗效,但寻常人可不能肆意亲近,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这种花有毒。) (有毒?!)赫密与月缇骇然互望。 (对,这花有毒,误食其果实乳汁,将会昏迷不醒。)开阳低眸,若有所思地拨弄着花蕊,似笑非笑—— (这朵花,我在斗花宴上投给谁,她,就是我未来的妃子。) 人间好时节,王城斗花祭。 每逢春季,百花盛开,便是希林王城举办斗花祭之时。这活动起初是希蕊王后突发奇想,靖平王为了讨她欢心,欣然应允,每年在她生日这天便会举办这样一场祭典。 规矩是每个与会的千金都得坐在一顶花轿上,绕着王城大道游行,比谁的花轿装饰得最华丽、多采多姿,游行完后,于宫内召开斗花宴,诸位千金必须献上才艺表演,会后由百名贵族子弟评审投花,谁的花篮里能收集到最多朵花,便是当年雀屏中选的花仙。 今年,由于王后兴致勃勃,兼之又传出王子选妃的消息,这场斗花祭办得格外热闹,一大清早,百姓们便扶老携幼地挤在大道两旁,抢占观赏位置。巳时,游行开始,一顶顶花轿如流水般巡过,轿上坐着各家千金闺秀,争奇斗艳,个个打扮得风姿妍丽,回眸一笑百媚生,众人都看傻了眼。 午时,宫廷御花园摆开筵席,年轻的贵族子弟受邀观宴,靖平王与希蕊王后堂堂坐在高起的楼台上,谈笑风生,指点取乐。 千金们一一献上才艺,有人唱歌,有人跳舞,也有人吟诗作对,才思敏捷不输英雄男子。 表演的平台后架起一顶白色篷幕,她们躲在篷幕里,等待上台。 这其中,最显眼的便是曹雪红与夏采荷,一个别着桃花编成的发簪,一个头戴百合花冠,双姝竞妍,姿色不相上下。 两人并非初次会面,之前也曾见过,只是不知怎地总是不大对盘,谈话格格不入,无法交心。 曹雪红性情高傲,对那些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千金小姐并不太理睬,夏采荷却是亲切温煦,平易近人。 众家姑娘都爱亲近夏采荷,纷纷围在她身边说话。 (采荷,妳听说了吗?今日开阳王子也会来。) (开阳?)听闻这名字,夏采荷一震,脑海里清晰地浮现一道俊逸人影。 (说是要选妃呢!)某个二品官员的千金状若神秘地眨眨眼。(我爹爹说,陛下一直对王子的风流很不满,叨念着他也该是定性的时候了,最迟今年年底就要他成亲。) (对啊,我爹也这么说。)另一位千金也凑过来。(据说王子殿下回陛下说,要他成亲可以,妃子可得由他亲自挑选,他眼光很高的,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瞧得上,这话可差点没把陛下气晕了。) 说着,一群女儿家娇声笑起来,一个个颊染红霞,杏眸含春,提起那个希林国内最俊美无俦的男子,不免芳心悸动。 一声冷哼忽地重重逸落。(妳们啊,只因为王子生得俊俏,就一个个头晕眼花了,真想嫁给那种人不成?) 是曹雪红,她不知何时走过来,微扬着下颔,骄傲地睥睨其它人。(妳们没听说过吗?十年前,可是他出卖了自己的王兄,将德宣太子逼入绝境!) (那是因为德宣太子叛上作乱啊!)某位千金反驳。(逆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 (德宣太子是否真是反叛,众说纷纭,也有人说他是遭到诬陷。) (妳的意思是,当年陷害太子的人就是开阳王子吗?这话可不能胡说!) (是不是胡说,天地为证。)曹雪红神态轻蔑。(况且就算德宣太子当真有罪,身为弟弟,连自己的兄长都能出卖,还有谁不能下手?) 这倒也是。 众姑娘面面相觑,至亲手足都能翻脸不认人,一个人太过残忍,即便生就一张好脸皮,也非良配。 就连方才出声反驳的千金也颇为迟疑,压低嗓音说道:(其实我爹也说,这个王子整天斗鸡走狗,不务正事,要不就拈花惹草、喝得烂醉,简直就是个……斯文败类。) 斯文败类! 这苛刻的评语一出,众人不禁咋舌,夏采荷蹙眉,藏在衣袖下的素手紧握了握。 (别这么说他。)她冷凝扬嗓。(王子殿下并非妳们想象的那种人。) (那他是哪种人?)曹雪红尖锐地接口。(听妳的口气,彷佛自以为很了解他,你们很熟吗?) 夏采荷一窒。(并不……算熟。) (那妳凭何说王子殿下不是那种人?)曹雪红挑衅。(难道他没在关键时候交出证据,卖兄求荣吗?) 他的确交了。这件事她再三确认,打探得很清楚,问题是—— 夏采荷咬了咬唇。(我们都不知晓那背后究竟有何前因后果,也许他……有他的为难之处。) (是啊,他的确有为难之处,到底要帮自己的兄弟呢?还是讨好尊贵的王后娘娘?确实很为难。)曹雪红话锋够讽刺了。 夏采荷瞪她。(为何妳要如此尖酸地批评一个人?莫非王子殿下与妳之间有私怨?) 曹雪红闻言,神色一变,眸光闪烁不定。 见她如此神情,夏采荷恍然领悟,他们之间的确有私怨,曹雪红怨着他,为什么? 她发现自己很好奇…… (曹小姐,轮到妳了。)宫女前来通报。 (知道了。)曹雪红落话,整理衣饰,拾起事先备好的彩带,傲然步出篷幕。 一曲天女散花舞,夺取全场注目。 丰胸、细腰,玲珑的身段,外加曼妙的舞姿,曹雪红成功赢得众家贵族子弟的赞赏,眼见许多男子都以倾慕的眼神呆望着她,她不禁得意。 但眸光一转,偶然与一对深邃如潭的墨瞳相接,方寸之间那份喜悦之情便黯淡不少。 那双绝世瞳眸,属于一个绝世美男子,开阳王子。 若说这世上有她曹雪红不能征服的男人,怕他就是那个唯一。 在曹府家宴中,她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初次见面便对他倾心,他却是淡淡地相待以礼。 他看她的眼神,没有其它男子那样的惊艳与思慕,她很明白。 这更激起了她的好胜之心,几番挣扎,终于放下女儿家的矜持,主动靠拢、百般暗示,只要他肯娶她,她必能助他成就一番大业。 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最疼爱的小女儿,若是与她成婚,她敢担保曹家将成为他最强而有力的后盾。 可他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无意于争夺王位,只是对她笑笑。 即便不看她的家世,只看她的美貌,也该动情了,怎能无动于衷呢? 她自觉遭到忽视,颜面无光,甚至默默地恨起他。 她恨他,好怨他!没有人可以冷落她曹雪红,即便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一曲舞毕,曹雪红优雅行礼,在满场轰然不绝的掌声中,盈盈下台,经过开阳的座席时,她不觉朝他瞥去一眼,令她惊喜的是,他竟然回她微笑。 那笑,灿暖如阳,温柔似水,鼓动她心韵狂跳。 她霎时不知所措,颊泛春色,晕陶陶地回到篷幕里,莲步一错,竟跌了个跤。 抢先来扶她的,是夏采荷。 (妳怎么了?还好吧?) 她顿感窘迫,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面前出丑呢?她恨恨地甩开夏采荷的手,高傲地站挺身姿。 (我没事。) (夏小姐,下一个轮到妳了。)宫女来禀报。 (是,我知道了。)夏采荷颔首,抱琴步出篷幕,掀开珠帘,迎向她的是满满的人群。 她顿时有些目眩,微晕,呼吸不顺。 她一向不喜人多之处,今日身子又微恙,脑门沉沉的,太阳穴附近刺痛着。 她想,自己该是感染了风寒,但既然轮到自己表演,也只得强撑着精神上场。 远处的王座旁,希蕊王后——也就是她的表姨母,朝她投来鼓励的微笑。 她轻轻颔首,表示自己会尽力而为,上台坐定,惊觉开阳就坐在台下她正对面的座席,手上把着一盏酒,好整以暇地啜饮。 心韵霎时错乱一拍,她觉得更晕了。 她急敛眸,不去看他,但他的形影却萦绕于她脑海。她忆起他们初次见面那天,当年,她还是个小女孩,而他是个忧郁少年…… 她深呼吸,调匀气息,宁定心神,弹起自创的琴曲,(长相思)。 起初,琴音是悠宁温和的,如花园里舒缓吹来的春风,那是女子对恋人的相思,缠绵悱恻。片刻之后,旋律转为急促,铿锵清越,似女子的怨语,怨她思慕的人,为何久久不来看她? 为何不来呢?为何舍得她孤孤单单地等着他呢?他不心疼吗?不挂念吗?或许他对她,从来不曾在乎过。 或许,向来只是她自作多情…… 一串高音的回旋转折,带动夏采荷心绪沸腾,她急促地拨弄琴弦,勾、抹、拂、挑,许是太过用力,其中一根琴弦竟然断了—— 琴音戛然而止。 夏采荷震住,望着绷断的琴弦,全场鸦雀无声,人人瞠视这尴尬的一幕。 出糗了。弹琴弹到断了弦,这场斗花宴后,她夏采荷怕是会成为全王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吧! 她颤然扬眸,面对无数道混合着同情与嘲谑的视线,脑门滚滚发烧,芳心却沈落于冰冷的寒潭。 希蕊王后见自己向来疼宠的表外甥女当众难堪,亦感颜面无存,秀眉不愉地收拢,正欲发话,一阵笛音倏然响起。 吹笛之人是开阳,踏着潇洒的步履,在众人惊异的注目下从容上台,吹的正是她方才弹奏的乐曲。 只听过一次的曲子,他便能精准吹奏,这副灵敏的耳力实非常人所能及。 夏采荷怔忡地看他,他剑眉一挑,星眸含笑,似是示意她继续弹奏。 她会意,将绷断的琴弦扯开,只用剩下的琴弦,两人一吹笛一抚琴,合奏得天衣无缝,清淙悦耳的音韵听得众人如沐春风。 这是场精采的演出,更奇妙的是,两人竟可心意相通,琴音与笛音毫无扞格之处,相辅相成。 一曲奏毕,满堂喝采。 夏采荷抱琴起身,弯腰行礼,接着望向开阳,水眸迷离若雾。 (谢谢你。)她低声致谢。 他随意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 (为何要帮我?)她追问。 他注视她,似笑非笑。(怎么?妳觉得我多此一举吗?) (不是的,只是……) (只是什么?) 她凝定他,瞳神蕴着说不出的惆怅。(我以为你讨厌我。) 讨厌?开阳挑眉,玉笛握在掌间轻巧地旋玩。(记得这枝笛吗?) (啊?)她怔了怔,眸光一落,点点头。(当然记得。) (这枝笛子,曾经沈进湖里,是妳替我找回来的。)他低语,若有所指。 她不明白他的暗示,细声细气地响应。(那是因为笛子是我不小心弄掉的啊……)提起往事,她既羞赧又惆怅。 当时她太过调皮,弄丢了他最心爱的宝贝,他震怒,手掌高举,恨不能当众甩她耳光。 她震撼不已,那是她初次见到一个人那么生气、那么绝望,也是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失了魂魄…… (我不讨厌妳。)他忽地声明,语调不疾不徐。 她惶栗,不解地望他。 (我不讨厌妳,夏采荷。)他重申,唇角浅淡勾起,笑意温润,隐隐又似含着冰霜。(就因为不讨厌妳,所以……) (所以怎样?) 他漠然别过眸,不再看她,挺立的身姿犹如一座战士雕像,凛凛慑人。(所以……)低沈的声嗓蕴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嘲讽况味—— (我那朵花,不会给妳。) 向晚时分,斗花宴终于来到最后的高潮。 众家千金提着花篮,站成一列,等待贵族子弟投花,选出今年最美的花中仙子。 曹雪红收到最多花朵,百花如雨,纷纷朝她篮子里投落。 但她最在意的,只有开阳王子手上那一朵,血红色的虞美人花,浓艳华美,据说可作为制毒的原料。 为何开阳要拿这么一朵毒花,她不知晓,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得到那朵花,得到他的青睐。 据说,他投花的对象,将成为他的妻。 她可以做不成花仙,这头衔于她全然不看在眼里,她要做的,是他的王子妃,将来母仪天下,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后。 她想得到他,非得到不可。 曹雪红思潮起伏,望着开阳踏着闲散的步履走来,迷人的桃花眸一一扫掠过诸位千金,与他四目相接的姑娘都不禁脸红心跳,娇羞难抑。 终于,他来到她面前,停定,对她微笑。 她顿时头晕目眩。 就是她吗?那朵虞美人花,她,就要得到了吗? 正当她心神大乱、忐忑不安时,耳畔乍然传来一声闷响。 发生什么事了? 她怔住,朝声音来源望过去,这才发现有人颓然晕厥,花篮里的花零落一地。 (是夏姑娘!夏姑娘晕倒了!)周遭起了骚动。 一道人影倏地急掠而去,迅雷不及掩耳地穿越围观的群众,弯身抱起全身发烫的夏采荷。 她虚弱地睁眼,昏沈之际,迷迷蒙蒙地瞧见一张眉目森凛的俊容—— 他生气了吗?为何脸色如此难看? (王子……哥哥,我,又惹恼你了吗?) 第二章 众姑娘面面相觑,至亲手足都能翻脸不认人,一个人太过残忍,即便生就一张好脸皮,也非良配。 就连方才出声反驳的千金也颇为迟疑,压低嗓音说道:(其实我爹也说,这个王子整天斗鸡走狗,不务正事,要不就拈花惹草、喝得烂醉,简直就是个……斯文败类。) 斯文败类! 这苛刻的评语一出,众人不禁咋舌,夏采荷蹙眉,藏在衣袖下的素手紧握了握。 (别这么说他。)她冷凝扬嗓。(王子殿下并非你们想象的那种人。) (那他是哪种人?)曹雪红尖锐地介面。(听你的口气,彷佛自以为很了解他,你们很熟吗?) 夏采荷一窒。(并不……算熟。) (那你凭何说王子殿下不是那种人?)曹雪红挑衅。(难道他没在关键时候交出证据,卖兄求荣吗?) 他的确交了。这件事她再三确认,打探得很清楚,问题是—— 夏采荷咬了咬唇。(我们都不知晓那背后究竟有何前因后果,也许他……有他的为难之处。) (是啊,他的确有为难之处,到底要帮自己的兄弟呢?还是讨好尊贵的王后娘娘?确实很为难。)曹雪红话锋够讽刺了。 夏采荷瞪她。(为何你要如此尖酸地批评一个人?莫非王子殿下与你之间有私怨?) 曹雪红闻言,神色一变,眸光闪烁不定。 见她如此神情,夏采荷恍然领悟,他们之间的确有私怨,曹雪红怨着他,为什么? 她发现自己很好奇…… (曹小姐,轮到你了。)宫女前来通报。 (知道了。)曹雪红落话,整理衣饰,拾起事先备好的彩带,傲然步出篷幕。 一曲天女散花舞,夺取全场注目。 丰胸、细腰,玲珑的身段,外加曼妙的舞姿,曹雪红成功赢得众家贵族子弟的赞赏,眼见许多男子都以倾慕的眼神呆望着她,她不禁得意。 但眸光一转,偶然与一对深邃如潭的墨瞳相接,方寸之间那份喜悦之情便黯淡不少。 那双绝世瞳眸,属于一个绝世美男子,开阳王子。 若说这世上有她曹雪红不能征服的男人,怕他就是那个唯一。 在曹府家宴中,她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初次见面便对他倾心,他却是淡淡地相待以礼。 他看她的眼神,没有其他男子那样的惊艳与思慕,她很明白。 这更激起了她的好胜之心,几番挣扎,终于放下女儿家的矜持,主动靠近、百般暗示,只要他肯娶她,她必能助他成就一番大业。 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最疼爱的小女儿,若是与她成婚,她敢担保曹家将成为他最强而有力的后盾。 可他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无意于争夺王位,只是对她笑笑。 即便不看她的家世,只看她的美貌,也该动情了,怎能无动于衷呢? 她自觉遭到忽视,颜面无光,甚至默默地恨起他。 她恨他,好怨他!没有人可以冷落她曹雪红,即便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一曲舞毕,曹雪红优雅行礼,在满场轰然不绝的掌声中,盈盈下台,经过开阳的座席时,她不觉朝他瞥去一眼,令她惊喜的是,他竟然回她微笑。 那笑,灿暖如阳,温柔似水,鼓动她心韵狂跳。 她霎时不知所措,颊泛春色,晕陶陶地回到篷幕里,莲步一错,竟跌了个跤。 抢先来扶她的,是夏采荷。 (你怎么了?还好吧?) 她顿感窘迫,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面前出丑呢?她恨恨地甩开夏采荷的手,高傲地站挺身姿。 (我没事。) (夏小姐,下一个轮到你了。)宫女来禀报。 (是,我知道了。)夏采荷颔首,抱琴步出篷幕,掀开珠帘,迎向她的是满满的人群。 她顿时有些目眩,微晕,呼吸不顺。 她一向不喜人多之处,今日身子又微恙,脑门沉沉的,太阳穴附近刺痛着。 她想,自己该是感染了风寒,但既然轮到自己表演,也只得强撑着精神上场。 远处的王座旁,希蕊王后——也就是她的表姨母,朝她投来鼓励的微笑。 她轻轻颔首,表示自己会尽力而为,上台坐定,惊觉开阳就坐在台下她正对面的座席,手上把着一盏酒,好整以暇地啜饮。 心韵霎时错乱一拍,她觉得更晕了。 她急敛眸,不去看他,但他的形影却萦绕于她脑海。她忆起他们初次见面那天,当年,她还是个小女孩,而他是个忧郁少年…… 她深呼吸,调匀气息,宁定心神,弹起自创的琴曲,(长相思)。 起初,琴音是悠宁温和的,如花园里舒缓吹来的春风,那是女子对恋人的相思,缠绵悱恻。片刻之后,旋律转为急促,铿锵清越,似女子的怨语,怨她思慕的人,为何久久不来看她? 为何不来呢?为何舍得她孤孤单单地等着他呢?他不心疼吗?不挂念吗?或许他对她,从来不曾在乎过。 或许,向来只是她自作多情…… 一串高音的回旋转折,带动夏采荷心绪沸腾,她急促地拨弄琴弦,勾、抹、拂、挑,许是太过用力,其中一根琴弦竟然断了—— 琴音戛然而止。 夏采荷震住,望着绷断的琴弦,全场鸦雀无声,人人瞠视这尴尬的一幕。 出糗了。弹琴弹到断了弦,这场斗花宴后,她夏采荷怕是会成为全王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吧! 她颤然扬眸,面对无数道混合着同情与嘲谑的视线,脑门滚滚发烧,芳心却沈落于冰冷的寒潭。 希蕊王后见自己向来疼宠的表外甥女当众难堪,亦感颜面无存,秀眉不愉地收拢,正欲发话,一阵笛音倏然响起。 吹笛之人是开阳,踏着潇洒的步履,在众人惊异的注目下从容上台,吹的正是她方才弹奏的乐曲。 只听过一次的曲子,他便能精准吹奏,这副灵敏的耳力实非常人所能及。 夏采荷怔忡地看他,他剑眉一挑,星眸含笑,似是示意她继续弹奏。 她会意,将绷断的琴弦扯开,只用剩下的琴弦,两人一吹笛一抚琴,合奏得天衣无缝,清淙悦耳的音韵听得众人如沐春风。 这是场精采的演出,更奇妙的是,两人竟可心意相通,琴音与笛音毫无扞格之处,相辅相成。 一曲奏毕,满堂喝采。 夏采荷抱琴起身,弯腰行礼,接着望向开阳,水眸迷离若雾。 (谢谢你。)她低声致谢。 他随意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 (为何要帮我?)她追问。 他注视她,似笑非笑。(怎么?你觉得我多此一举吗?) (不是的,只是……) (只是什么?) 她凝定他,瞳神蕴着说不出的惆怅。(我以为你讨厌我。) 讨厌?开阳挑眉,玉笛握在掌间轻巧地旋玩。(记得这枝笛吗?) (啊?)她怔了怔,眸光一落,点点头。(当然记得。) (这枝笛子,曾经沈进湖里,是你替我找回来的。)他低语,若有所指。 她不明白他的暗示,细声细气地回应。(那是因为笛子是我不小心弄掉的啊……)提起往事,她既羞赧又惆怅。 当时她太过调皮,弄丢了他最心爱的宝贝,他震怒,手掌高举,恨不能当众甩她耳光。 她震撼不已,那是她初次见到一个人那么生气、那么绝望,也是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失了魂魄…… (我不讨厌你。)他忽地声明,语调不疾不徐。 她惶栗,不解地望他。 (我不讨厌你,夏采荷。)他重申,唇角浅淡勾起,笑意温润,隐隐又似含着冰霜。(就因为不讨厌你,所以……) (所以怎样?) 他漠然别过眸,不再看她,挺立的身姿犹如一座战士雕像,凛凛慑人。(所以……)低沈的声嗓蕴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嘲讽况味—— (我那朵花,不会给你。) 向晚时分,斗花宴终于来到最后的高潮。 众家千金提着花篮,站成一列,等待贵族子弟投花,选出今年最美的花中仙子。 曹雪红收到最多花朵,百花如雨,纷纷朝她篮子里投落。 但她最在意的,只有开阳王子手上那一朵,血红色的虞美人花,浓艳华美,据说可作为制毒的原料。 为何开阳要拿这么一朵毒花,她不知晓,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得到那朵花,得到他的青睐。 据说,他投花的对象,将成为他的妻。 她可以做不成花仙,这头衔于她全然不看在眼里,她要做的,是他的王子妃,将来母仪天下,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后。 她想得到他,非得到不可。 曹雪红思潮起伏,望着开阳踏着闲散的步履走来,迷人的桃花眸一一扫掠过诸位千金,与他四目相接的姑娘都不禁脸红心跳,娇羞难抑。 终于,他来到她面前,停定,对她微笑。 她顿时头晕目眩。 就是她吗?那朵虞美人花,她,就要得到了吗? 正当她心神大乱、忐忑不安时,耳畔乍然传来一声闷响。 发生什么事了? 她怔住,朝声音来源望过去,这才发现有人颓然晕厥,花篮里的花零落一地。 (是夏姑娘!夏姑娘晕倒了!)周遭起了骚动。 一道人影倏地急掠而去,迅雷不及掩耳地穿越围观的群众,弯身抱起全身发烫的夏采荷。 她虚弱地睁眼,昏沈之际,迷迷蒙蒙地瞧见一张眉目森凛的俊容—— 他生气了吗?为何脸色如此难看? (王子……哥哥,我,又惹恼你了吗?) 对,她又惹恼他了。 不,该说惹恼他的是这个世间,是这世上所有的人,为何不让他清静度日呢?为何一个个都要招惹他,表面逢迎谄媚,私下却恣意嘲弄,说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呢? 这些人,全惹恼他了! 开阳斜倚在榻上,左右两名宫女为他斟酒,服侍他进食,他脑海里思潮起伏,滔滔卷涌着千堆雪,表面上却是恣狂笑闹,谁也看不出来他正愤怒。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他身为新郎,前来道贺的宾客们正一一来敬酒,他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的比谁都尽兴。 众人看着他放浪形骸,都说他醉了,其实他仍神志清醒。 就因为千杯不醉,怎么也醉不了,他更是愤怒。 (王子殿下,您喝多了,该当是回寝殿的时候了。)一个礼仪执事官悄悄来劝。(王子妃娘娘还等您揭喜帕呢。) 是啊,王子妃,他清新脱俗的妻,正等着他。 可他不想见她。自斗花祭那日之后,他便一直气她,气她扰乱了自己的计画。 为何她要忽然晕倒?为何要令他当众不顾一切地拥抱她入怀?众人都以为他看中意了她,父王与母后更趁势逼婚。 (就是她了。)父王知道他怀里抱着的是相国大人的孙女,乐的下旨。(你俩择良辰吉日成婚吧。) 希蕊王后亦同时笑吟吟地交代:(采荷可是我表外甥女儿,你可得对她好好疼惜,别让她受一点委屈。) 要他疼惜她?他如何做到? (王子殿下,请起驾回寝殿吧。)礼仪官又劝一回。 烦死了!开阳拧眉,抄起酒壶直接就口,一饮而尽,这粗鲁不文的举止看得某些自诩端方的大臣瞠目结舌。 这王子没救了!国家能交给这样的人吗?他不配成王,还是寄望真雅公主扛下重担吧! 第三章 他们窃窃私语,念念有词,不能不说有些失望,原本认为至高的王位还是由男性的王室血脉来继承为宜,但开阳王子太不成材,别说比不上近年来在战场上屡屡建功的真雅公主,就连另一位德′公主,至少也受封为(护国天女),掌管国家神器。 两位公主各擅其长,在百姓心中备受爱戴,他这个王子确是恶名昭彰,人人记得的只有他出卖至亲手足的不堪往事。 希林的王位,怕是与他不相干了吧! 诸臣暗暗摇头,目送他于礼仪官及宫女的簇拥下离开。 对于身后哪些鄙夷的视线,开阳并非毫无所觉。事实上,他感受的太清楚了。那不仅仅是芒刺而已,已如利刃剜割他。 但芒刺也好,利刃也罢,他都不在乎,挺直背脊,昂首阔步。 这些人凭什么瞧不起他?在宫里,谁不是勾心斗角求生存?谁不是踩着他人的血肉,一步一步往上爬?谁敢说自己比谁都清高,不曾对不起天地良心? 得了吧,都是谎言!这世间,何曾有过真实?全是虚假…… (……王兄这就退席了吗?)一道清越的嗓音悠悠响起。 开阳怔住,定神一看,一个聘婷女子来到他身前,一身素白衣裳,如一朵清香白莲,容颜秀丽,淡淡含笑。 是德芬,德宜最疼爱的妹妹,希林的护国天女,也当是这宫里最恨他的人。 开阳凝立原地,一时错愕,良久,嘴角似嘲非嘲地一扯。(王妹莫非是来祝贺我大婚的?) (是啊,正欲来敬王兄一杯,不想来得迟了。)德芬一顿,笑容倏地凝霜。(今日是我德宜哥哥的忌日,我为他设坛祝祷,所以才迟了。) 她是故意的吧?故意提起今天是德宜的忌日,想试探他是否会为之动摇?她希望看到他什么反映?歉疚吗?自责吗?或者该随她至德宜的牌位前,下跪认错? 一念及此,开阳笑了,那声音嘶哑而破碎,满是不可言喻的讽味。 要他认错吗?可他偏偏不想认呢!他没有错,为何要认?他没错…… 开阳笑意更冷,眼神亦如冰,双手掐握成拳,指尖刺入掌肉内,痛着。 (我的大喜之日,正巧是德宜的忌日,冥冥之中,是否是天意作弄?你觉得呢?我亲爱的王妹。) 他语锋凌厉讽刺,德芬听了,花容刷白,射向他的眸光隐隐含恨。 恨吧,就恨吧!是该恨的…… 开阳冷冷一哂,(我好似有些醉了,王妹请自便,我这就要回我的寝殿跟我美丽的妃子行洞房之礼了!) 他狂肆地落话,狂肆地踏着踉跄的步伐,醉茫茫地行走这,直到进了寝殿,屛退左右人等,他才允许自己站直身体,眼眸清醒绽光。 室内安静无声,他的王子妃凤冠霞帔,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臻首低垂,面容掩在大红的喜帕后。 他倏地眯眼,胸海一股怒意反滚成潮,顾不得礼数,也不拿喜秤,大踏步伐上前,随手一揭—— 一张妆容景致的脸蛋,颤巍巍地仰起,秋水双眸,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他。 (夏采荷,果真是你。)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蹦话。 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夏采荷莫名其妙地瞅着他,看他掩饰不住愤怒的表情,难不成期望王子妃中途被掉包? 他就这般不愿娶她吗? 夏采荷芳心微沉,胸窝一阵清冷。 (相公……)她迟疑地扬嗓。 (别这么叫我!)他怒斥。 她怔了怔,心口微痛,(是,殿下。) 这种称谓明白地定义两人的关系,虽是夫妻,仍有上下之分,两颗心之间,仍是遥远莫测。 开阳坐在桌前,又喝起酒。 她盈盈走向他,看他心情不好,是因为自觉被迫娶了她吗? 夏采荷悄悄咬唇,揭开桌上一笼点心。(要吃点吗?我亲手做的。) 他瞧一眼,蒸笼里躺着好几个糯米点心,捏成各色小动物的形状,十分玉润可爱。 (这是……豆沙馅的糯米粽子?)他紧着喉咙问。 (是。)她颔首,静静锑他。 初次见面,她请他吃的,便是这豆沙糯米点心,他记得吗? 他瞪她,眸光明显不定,眼底隐约似凝聚着风雨。 她知道,他想起来了—— 十年前。 夜半时分,德宜太子仰毒自尽的消息,传遍王宫内外。 开阳自然也听说了,是夜,他独自幽闭于房内,坐在桌前,如一尊木头人,动也不动。 直到过了好几个时辰后,他才茫然起身,走出殿外,走近午后灿烂的日光里。 这是连续数日足不出户的他,久违的明亮。 一路上,他遇见许多人,宫女侍卫,文武百官,都对她行礼如仪,他却知道,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带一丝热诚,只有极力掩饰的警惕或轻蔑。 没人会敬重一位出卖兄长的人,何况他出卖的还是众所拥戴的太子。 他自嘲地寻思,漠然承受众人批判的目光,走着走着,饿了,他这才恍然想起,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为何人在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仍免不了口腹之欲?他哑声笑了,笑自己,笑这个荒谬的世界。 他晃进膳房,想找东西吃。 刚上过午膳,还不到准备晚膳的时候,厨娘们都躲懒休息去了,偌大的膳房空空荡荡的,寂静无声,他溜进去,忽地问道一股甜香。 那是什么?他循着香味,循着食欲本能前进,来到膳房一个小旁间,简陋的灶炉旁,站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儿个子矮小,身材纤细,穿着小宫女服色,五官分明,模样生的清秀,白嫩嫩的脸蛋粘着些许煤灰,更显得俏皮可爱。 (你是谁?这在这儿做什么?)开阳沙哑着扬嗓。 女孩闻声,吓一跳,灵动的眸子一转,这才发现他。 (那你又是谁?干嘛来这儿?)嘟着小嘴,对他说话的口气不客气呢。 小小宫女,胆敢对王子这般无礼? 开阳眯了眯眼,可懒得跟一名小宫女计较,也无心计较,走过来,掀开灶炉上的蒸笼,里面蒸着几个珠圆玉润的糯米粽子,做成各色小动物形状,栩栩如生,即使灵动。 (这你做的?) (嗯。) (什么东西?)他未曾见过这种点心。 (没见过吧?)小宫女很得意的介绍。(这是从唐国传过来的一种点心,糯米团里包的是豆沙馅。) (豆沙?) (就是用红豆沙磨的,红豆,就是诗人口中说的‘相思豆’,听过吗?) 当然听过,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一个身份地位的小宫女竟敢如此老气横秋地(指教)他,瞧她年纪,也不过就跟德芬一样大吧? 一念及此,他蓦地呼吸一滞,脑海纷乱地想起德芬,心口一阵莫名的抽痛。 他努力排开纷乱的思绪。不能想,想了会崩溃,他不能想。 (这个,我要了。)随手拿起一个糯米点心,吹了吹凉气,填进嘴里。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女孩生气了。(这不是做给你吃的。)他偏要吃! 开阳凭着一股倔气,随手又抄起两个糯米团,蹲踞在角落里,不顾形象地大嚼起来,绵密的豆沙馅入口,尝到的不是甜味,是泪水的苦与咸。 他为何要哭呢? 女孩看着他,怔住了,走向他,傻傻地问:(我这点心做的这么难吃吗?) (难吃死了!)他粗声抱怨,含着泪水又咬了一大口。 (难吃你干么还要吃啊?还来给我!)女孩想抢回点心,可小手伸到一半,却犹豫了。 这位无赖的俊哥哥边哭边吃糯米团,不知怎的,看了好令人心疼。 他哭着吃着,忽然噎住了,呛咳不止,他握着拳,一记又一记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声音,听来好闷,好沉重。 她连忙倒水给他。(喝点吧!) 他抬眸倪她一眼,抢过陶杯,大口灌水。 这人吃相好粗鲁啊!女孩寻思,蹲在他面前,习惯性地拉好裙摆,维持着优雅的一面,小小的手掌撑着小脸蛋,好奇地凝视着他。 (看什么?)他怒视她。 (看你吃东西啊。)她细声细气地回答,眼珠滴溜溜地转。(哥哥,你为什么哭?) 开阳一凛,默不作声。 (看你哭的这么难过,一定不是因为我的糯米团做的不好吃,你生病了吗?啊,还是你的手臂伤口很疼?)小手探出,轻轻地抚摸他包裹的伤处。 他直觉躲开。(你做什么?)恶狠狠地瞪她。 她却不怕,眼眸清灵如水。(哥哥,你究竟为何伤心?) 何必追问不休?干卿底事! (别叫我哥哥!)他不悦地嘶吼。(谁是你哥哥?) (叫一声会怎样嘛,小气。)她扮个淘气鬼脸。(你年纪比我大,不叫你哥哥,难道叫你弟弟吗?) (你!)他没辙。从哪儿冒出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宫女?没人教他规矩吗? (哥哥是伤口痛吗?怎么会受伤的?看来好像很严重呢。)女孩蹙着峨眉,一脸怜惜,凑近他,张开小嘴吹拂着他的伤口。 他愕然。(你干么?) (我受伤的时候,我娘都是这样吹的啊,这样就不会痛了。)说着他又吹了吹,很轻很轻地吹着,如一道温柔和煦的春风。 他是怎么了?竟不堪到领受一个小丫头的同情! 开阳失神,又是惭愧又是懊恼,许久,方才收起理智,狼狈地挺直身子。(别闹了!) (人家才没闹呢。)女孩跟着起身,很委屈似的憋着小嘴。(我只是希望哥哥不痛啊……?) 希望他不痛。 开阳动容地听着。 在所有人鄙夷他的时候,却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关心他,不舍他,他原本冰冷的心房瞬间浮漾着一股暖意。 他怔祌地望着眼前的小宫女,没想到这尔虞我诈的宫里,还有这么个仿佛不知世事的单纯女孩,还有如此善良天真的一颗心。 她是哪儿来的傻宝贝?也不懂得对人多防范些,能在这宫里生活下去吗? 莫名地,他为了这个小宫女的将来起了忧虑。 (哥哥,还要吃吗?这些都给你。)女孩将一笼点心捧来他面前,他下意识地又拿了两颗。 她嫣然一笑。(吃过甜甜的糯米团子,你的心也甜甜呦,不要哭了,你哭的样子不好看。) 说他哭的难看? 开阳深深吐息,眉宇纠结,净是对自己苛刻的嘲讽。 是挺难看的,不该哭的,一个出卖手足的人,哪有资格哭? 他转身背对着女孩,苍眸迎着户外的天光,许久,方幽幽落话。(我哭,是因为今日,我失去了亲爱的哥哥。) (你哥哥?谁啊?)女孩好奇地追问。 他没答应,举步踏出屋外,头也不回。 翌日,希蕊王后召见开阳。 召见的地点是在御花园,一座雕花景致的朱色凉亭下,这里是希蕊极为偏爱的一遇,而对园内国内最大的湖泊,繁花锦簇,锦色绝伦。 开阳在随从的伴护下缓缓行来,远远便听见一串清脆的琴音,旋律虽然动听,但偶有凝滞之处,略顾生俪,不似出自妙于音律的希蕊之手。 开阳漠然听着,不甚关切弹琴者究竟何人,那不关他的事,这世间有许多事,他都不想管了,也无力管。 第四章 他来到希蕊面前,琴音戛然而止,他不去看弹琴之人,径自深深拜服。(儿臣叩见王后娘娘。) (平身吧!)希蕊扬手赐座。 开阳摇首,并不坐下,仍是恭恭敬敬地站着,希蕊见状,微微一笑。 (听说了吧?德宜已于昨日服毒自尽了。) 淡漠的嗓音如冰,冻结他方寸之间,他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颤抖,但奇异的,当此时此刻,他不惊不畏,心海风平浪静。 泪水早干涸了,伤口亦不复疼痛,他觉得自己就想根木头,无血无情。 (他认罪了,所有太子党羽亦一概伏诛,这次叛乱,算是平安剿定了。)希蕊顿了顿,似是期盼他有所反应。 他木然扬眉,眼潭黑幽,深不见底。 希蕊若有所思盯着他。(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 立功了吗?开阳不动声色地寻思,算是立了功吧,对眼前的这个女人而言,他献出的那封书信,攸关重要,是将德宜扳倒的重要利器。 (你父王说要嘉奖于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呢?) 他什么都不想要,但他明白,这是来自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的一个不怀好意的试探。 (谢陛下圣恩浩荡,儿臣只是尽一个臣子该进的责任,只要能保全这个国家,令父王王位做的安稳,便是儿臣最大的安慰了。至于赏赐——)他敛眉,回避希蕊犀利的眼神。(若是父王许可,儿臣盼能讨得一块封地,保障我的母妃未来生活无虞。) (要领地吗?)希蕊闻言,笑了。(你胆子可真不小,别人是要金银珠宝,你一开口便是封地,。要知道,希林王国自立国以来,唯有对国家立过汗马功劳的功臣良将方能赐得土地,成为一方贵族,王家子女按规矩是不能私自领有土地的。) (父王不是说我立大功了吗?这功劳不值得赐下土地吗?)开阳作势叹息。(那好吧,金银珠宝也行。) (金银珠宝也行?)希蕊挑眉,又笑了,凝定在他的明眸多了几分赞赏,亦混合几许鄙夷。(你倒贪婪,贪得好!贪婪的人方能成大事,不过……)她微妙地停顿。(可别贪过了头,拿捏不好分寸,那可就麻烦了。) 他假作惊骇,倒退一步。(儿臣不敢。) (不敢就好。)试探过后,希蕊像是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放心吧,你和你娘将来的日子都会得到保障的,只要你从此乖乖听我的话。) (是,多谢皇后娘娘。)他一径低垂着眸。 希蕊凝视他片刻,回眸一笑。(怎么不弹琴了?采荷,表姨母还等着你演奏创作的新曲呢。) (是,表姨母,采荷这就献丑了。)幼嫩的童嗓扬起。 开阳一震,这声音……仿佛在哪儿听过? 他抬头,望向抚琴之人,琴音琮铮,伴随着他不安定的心跳。 是那天在膳房见到的女孩! 希蕊觉察到他一样的神情,主动介绍。(开阳,你没见过采荷吧?她是我表姐的掌上明珠。采荷,来见过王子殿下。) (是,娘娘。)女孩起身,盈盈走来。今日她的打扮不大相同,一身华贵衣饰,虽是童稚年幼,却清丽绝俗,仪态优雅,确是受过良好教育。(民女夏采荷,见过太子殿下。) 夏采荷!她根本不是什么小宫女,而是贵为皇后的亲戚! 开阳心头顿时乱了调,若是她将两人昨日偶遇的事说出来呢?若是她告诉王后,他哭着吃点心,还说自己失去了一个最亲爱的哥哥那阴毒的女人会怎么想呢? 若是她将一切抖出来,他与母妃的性命安危,怕是在旦夕之间…… 开阳咬牙,藏在衣袖下的双手,掐握成拳,全身肌肉紧绷。 夏采荷扬着轻灵的水眸,提着他,像是好奇地打量着,然后转向希蕊王后。 (表姨母。)娇娇的唤。(这位王子哥哥好奇怪啊!) (哪里怪了?)希蕊笑问,神态亲切和善,显然是很疼爱这个表外甥女。 开阳暗暗心惊,指尖掐入掌心肉里。 (初次见面,他居然一声不吭,连招呼也不打,采荷生的不可爱吗?他讨厌我吗?)这口气,分明是撒娇啊。 开阳瞪着她,她说初次见面? (就因为我们采荷太可爱了,王子哥哥才会看呆了吧!)希蕊笑着将她揽入怀里,抚摸着她柔细的发丝。 (王子哥哥,你讨厌我吗?)小女孩问的直白。 开阳喉咙发干,摇了摇头。 (那我们以后可以做朋友吗?(她歪着小脸蛋,巧笑倩兮。 他惊异地地望着她,不知她是何用意。 (答话啊!)希蕊扬嗓,语气含着一丝不满。(莫非我们采荷,入不了王子的眼吗) (不是的,娘娘。)他急忙应声。(儿臣只是没料到会在宫里遇见这么个小女孩,所以有点……)俊颜淡淡窘红。 希蕊抿唇,似是觉得他尴尬的神情很有趣。(我们采荷漂亮吧?) (嗯。) (不是我夸口,所以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得像我,将来长大了必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是,夏姑娘眉目之间的却与娘娘有几分神似。) 所以她才会如此疼爱这个小女孩吧?她肚皮不争气,未曾生育一子半女,或许是将这个女孩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开阳于心下暗暗琢磨。 (以后采荷会常来宫里走动,若是遇上了,你就多多关照她吧。)希蕊吩咐。 (是,娘娘。)他躬身领命。 (表姨母,现在就可以关照啊。)娇软的童嗓又扬起。(采荷想游湖,让王子哥哥陪我去好不好?) (当然好啊!)希蕊捏捏她软嫩的脸颊,松开手让她滑下。(开阳,采荷就交给你照料了。) (是,娘娘。) 在一群宫女及侍卫的簇拥下,开阳领着采荷来到湖畔,等待着船娘摇来扁舟,夏采荷见其他人都离得远了,抬起小脸蛋,朝他俏皮一眨眼。 (你放心吧,昨天的事我不会说出来。) 这话,她说的云淡风轻,仿佛不以为意,对他而言,却犹如一记闷雷,在耳畔霹雳作响。 他不禁望着她,投给她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焚着灼灼怒火,藏不住恨意的眼神。 就是这一眼,令她的天地就此颠覆—— 他想起来了。 对于他们初次相见,以及之后不算愉快的重逢,他有何感想呢? 那时,她年岁尚幼,不甚能理解宫内的风云诡谲,之后,她逐渐长大,也逐渐领悟,她与他之间,原来存有许多利益冲突。 她的身份对他而言,应当是残忍的标志,因为她是希蕊王后的亲戚,而几乎每个死去的王家子女,或多或少都与王后有关。 她在他心目中,也许是个敌人吧!是他难以克制不去憎恨的物件,然而如今,他为了某种原因,不得不娶她为妃。 那原因是什么? 采荷其实想问,却又隐隐地明白,自己无须追根究柢,有些事情,弄清楚了不会让彼此关系更好,只会更僵。 所以她聪慧地不闻不问,只安静地坐在一旁,陪开阳喝酒。 他像是发泄似地干了一杯又一杯。洞房花烛夜,他并不想与自己的妃子温存,只想喝个酩酊大醉。 他喝愈多,采荷的心便愈伤,方寸之间缠结着理不清的哀愁。 想劝他别喝,喝酒伤身,可又希望这一杯杯酒能化去她眉间阴郁,若是他能开朗些,偶尔放纵又何妨? 她只愿他快乐…… (你,夏采荷。)他忽然唤她的名,扬起头,强张一双醉意朦胧的墨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真是醉了。她望着他染红的俊颜。 (你,给我听着。)起先,他指着她,后来想想,索性倾过身来,双手掌捧她脸蛋。(给我听着,夏采荷。) (是。)她温顺地应,不想跟一个酒醉的男子计较说话的口气,何况,她也无从计较,他是她的夫君,又是这个国家的王子,她是该顺从他的。(殿下有话,就直说吧。) 他却没立刻开口,俊眸瞅着她,眼神变幻不定,良久,才嘶哑地扬嗓。(那朵花,不是给你的。) 什么花?采荷愣了愣,转念一想,方才恍然。(是那天那朵虞美人花吗?) 当她在他怀里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衣襟上,别着一朵艳红的花,那原本是她捏在手里的,她猜想,是要投入曹雪红的花篮里。 (你是故意的吗?)他瞇眼,呛问:(那天你是故意晕倒的吗?试图吸引我的注意?) (不是的。)她摇头否认。(那天,我是真的头晕,御医不也说了吗?我染了风寒。) (是,你是染了风寒,但为何偏偏在那一刻,在我眼前晕厥?) (你怀疑,我是刻意挑选那时机,装模作样?) (难道不是吗?)他冷笑。 采荷默然无语。 她是刻意的吗?她也曾如此扪心自问,可索求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或许,她真是故意的,眼见他即将把花投入曹雪红的花篮,一时心焦如焚,才会止不住晕眩。 (那朵花,不是给你的。)她再度强调。 她闭了闭眸。(是,我知道了。) (不过,既然给了你,我也不后悔。) 他说不后悔?她惊讶地盯视他。 他笑笑,将她脸蛋捧得更近,瞧着,迷蒙的眸光落定她绵软的樱唇,眼神转深。 她不觉震颤,那注视太强悍,令人无所遁逃,她忽地感到心慌意乱。 他意欲何为? 她昏乱地想,怯怯地伏落羽睫,以为他会亲吻她,就像她在那些风花雪月的书里读到的,就像喜娘之前殷殷叮嘱她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总会有欲 - 望。 所以,不论他要对她做什么,只管依顺他、满足他便是了,因为他是她的夫君,有资格占有她的清白之躯。 若是他要,她就给了吧,心甘情愿地给…… 咚! 闷沉声响震慑了夏采荷,她颤颤扬眸,这才惊觉开阳不知何时垂下手臂,俊容无力地趴落于桌案上,鼻息浓浊粗沉,显是醉昏了。 她眨眨眼,一时不敢相信。 她自嘲地抿唇,唤人进来合力将他扶到寝榻上,亲自为他脱了靴子,卸下外衣,怔忡地望着他,葱指轻抚,描绘他忧郁的眉眼。 好长的睫毛啊!她细看他,不觉入神。 一个大男人有这样的眼,也美得太罪恶了吧…… 她幽微地叹息,俯在他耳畔低语。(很苦吧你?不该选今日成亲的,表姨母这么做,也太过份了。) 明知是德宣太子的忌日,明知他对德宣有一份难以回避的歉疚,虽然他表面上从不以为意,但她知道,每一句众人的批评,对他都是鞭笞,在提醒他当年犯下的错。 别说夜晚让她孤枕而眠了,白日也冷落她,早出晚归,即便回来了也不理她,远远待在寝殿另一头,或读书吹笛,或饮酒作乐,总之,就当她这个妃子不存在似的,自过他的生活。 她三番两次主动前去示好,他总是冷言冷语,要不就是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当她是根多出来的梁柱,令她难堪。 如此连续数日,她也不愿自讨没趣,再怎么说,她也是出自名门世家的千金,从小可是一群人捧着呵护着的,如何能承受这等羞辱? 第五章 (可恶……你若是这般恨我,又何必娶我?) 采荷呢喃自语。她早有心理准备,嫁进来后怕是须得费上许多劲,才能打开他紧闭的心扉,但这扇门,也太难开了吧! 不想怨的,可如今的她,不得不幽怨。 她独坐庭院里,焚香抚琴,试着平静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緖,但意气终究难平,一阵烦躁,弹错好几个音。 (怎么了?如此心浮气躁,不似平常的你。) 一道清冽如冰的嗓音蓦地响落,采荷一震,愕然扬首。 映入眼底的正是希蕊王后,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她的表姨母。 (王后娘娘,您怎么忽然来了?)她连忙起身,敛裙为礼,跟着,蹙眉望向身旁侍立的宫女,轻声斥责。(怎么不通报一声?好让我出殿迎接。)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希蕊笑道。(是我不让人通报的。)她在石椅上落坐,环顾周遭。(我想来瞧瞧你日常居住的环境。这儿,还住得惯吗?) (嗯,多谢娘娘关心,采荷住得挺好。)采荷应道,一面亲自斟茶。(娘娘请喝茶。) 希蕊接过茶盏,眉目慈蔼。(就说了你我之间无须见外,像你平常那样叫我吧。) (是,表姨母。)采荷娇唤,也跟着坐下。 (开阳不在?) (有朋友相邀,他去打马球了。) (又出门玩了?)希蕊挑眉。(他经常这样吗?) (啊?)采荷一愣,听出表姨母这话颇有言外之意。 希蕊静定地瞅着她,似是想从她神情寻出一丝异样。(他总是自顾自地出门游乐,将你孤身冷落于此?) 这是责备的意思吗? 采荷神智一凛,深知自己一句话便可能令开阳深陷艰难处境,小心应对。(您也知道的,表姨母,开阳性子就是如此,他素来交游广阔,待人又豪爽,那些名门子弟都喜欢与他亲近,也格外有话说。) (所以便冷落了你,只顾着与朋友交际?)希蕊冷淡地介面,语锋带刺。 采荷笑笑。(他没冷落我啊!他总是邀我一起参加聚会,是我这几日身子疏懒,不想去的。而且他回来了也都会陪着我,关切我三餐饮食……对了,他还很爱与我谈论乐理,我们往往聊到深更半夜呢。) (是这样吗?)希蕊沉吟。(如此说来,开阳倒是对你不坏?) (他对我很好、很体贴。)采荷保证,言笑晏晏,神情开朗,看来很是满意。 希蕊打量她,半晌,似是信了,微微颔首。(如此就好。) (表姨母既然来了,要不要听听我新作的曲子?)采荷机灵地转开话题。 (听你作的新曲当然好,不过,我也想有机会尝尝你亲手做的点心,许久没吃了,倒有点想念呢。) (那有何问题?采荷等会儿有空,立刻就做几笼送去给您和王上尝尝鲜。) (那最好了。) 姨甥俩品茗抚琴,聊得尽兴,直过了一个多时辰,希蕊王后方盈盈起身。(我这就回殿了。) (是。) 采荷优雅地行礼,原想相送,希蕊却挥手说不必了,临去前,朝采荷的贴身侍女玲珑使个眼色,玲珑会意,悄悄跟出殿外。 希蕊摒退左右,私下询问玲珑。(方才你主子说的话可都是真的?开阳对她当真那么好吗?) 玲珑左顾右盼,确定附近无耳目,才低声应话。(是,正如王子妃娘娘所言,王子殿下对她甚好,两人虽不似鸳鸯爱偶,整天黏在一起,但也是举案齐眉,相处和乐。) 希蕊听了,轻轻颔首。(本来就是政治联姻,做出鸳鸯相随的假像,反倒恶心,开阳只要能对采荷真心相待,也就罢了。) (娘娘请放心,王子殿下对王子妃娘娘挺好。) (那我就放心了。)说着,希蕊的眼神转瞬变得凌厉。(你记着,安排你跟在采荷身边,就是要注意她与开阳之间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随时回报予我,知道吗?) (小的明白,娘娘请勿挂怀。) (回去吧。) (是。) 玲珑恭恭敬敬地送走希蕊王后,回到采荷身边。采荷见到她,同样屏退左右,低声相问。 (怎样?我表姨母都问了你些什么?) (王后娘娘问小的,娘娘您平日与王子殿下相处的情况如何,小的都照您的吩咐说了。) (是吗?那就好。)采荷放下心,微弱一笑。(辛苦你了,玲珑,等会儿我再给你赏赐吧。) (不用了,娘娘,小的对您尽忠,并不是为了讨赏,而是感念娘娘您对小的的恩德。)玲珑叹道。(当年我犯下的错事,若不是有您帮着隐瞒,恐怕小的早就小命不保,枉死宫中了。) 数年前,玲珑原是跟在希蕊王后身边的宫女,却与一位星宿主有了私情,对方哄骗得她失身,却抛弃她不顾,回家从父母之命娶了个名门千金,而她怀了身孕,走投无路,正欲投井自尽时,是采荷救下了她。 采荷主动向王后讨了她,将她藏在府里,掩护她将孩子生下,送给某户好人家抚养,从此以后,她便死心塌地跟在这位善良的小姐身边,即便王后极力拉拢她担任通风报信的耳目,她对采荷一片赤诚丹心,也从不动摇。 (……娘娘对小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说着,玲珑深深一鞠躬。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采荷嫣然一笑,笑如春阳,温暖洋溢。(来吧,你日前不也说想学琴?我来教你。) (多谢娘娘!) (这位王子妃,倒挺知人善任的嘛。)赫密若有所思地评论。 月缇横他一眼,不吭声。 两人躲在一旁,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包括希蕊王后是如何试探采荷,又在她身旁安排了耳目,而她又料事先机,早就交代好玲珑一套说法。 (看来她不笨嘛。)赫密揉着下颔。(不仅不笨,还挺聪明的,也很懂得收买人心。) 月缇冷哼。 (哼什么哼啊?)赫密嗤笑。(怎么?人家比你想象的机灵,你不高兴了?) 这话问得犀利,月缇一时无法反驳。 是啊,若是她所跟随的主子是个无情之人,她又何必忧虑会有谁成为他的牵挂?可不知怎地,她就是看不惯他新婚的王子妃,谁都好,为何他偏偏决定娶夏采荷? 夏采荷是他在久远以前便认识的,甚至比识得她与赫密还早,当夏采荷像个小妹妹缠着他时,他们俩还在师父门下学艺呢! 所以,她不免会胡思乱想,总觉得主子对夏采荷是有些另眼看待的,虽然表现得并不明显,但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绝不单纯。 (吃醋啦?)赫密似是识破她翻腾起伏的思绪,笑笑地嘲谵。 她冷冷地瞪他,从怀里掏出短刃,作势砍向他。(要我挖出你那双桃花眼吗?) (天哪,不要!)他连忙伸手掩目,夸张地叫嚷。(我再怎么桃花,也比不上咱们主上啊,饶了我吧!) 他愈是示弱求饶,月缇愈怒。还真把她当成那种不讲理的泼妇了? (哇~~女侠饶命啊!) 她没出卖他。 接获心腹属下的报告,开阳并不意外。他料想过,希蕊王后一定会亲身向自己的表外甥女探问生活,究竟他值不值得信任,她要从采荷的口中得到判断的依据。 而他也想过,采荷应不至于出卖他,在表姨母面前打他的小报告。 事实上,这阵子他冷待她,便是有意试探,而她的反应,正如他所料。 你放心吧,昨天的事我不会说出来。 多年以前,她曾对他如此许诺,多年以后,他很想试试,她对他是否还有同样的义气。 他得到答案了。 但这并不表示,他对她的戒心便会就此降低,他仍会防着她,正如他警觉地防备其她所有的人。 这宫里,没人可以完全信任,即便是他亲生爹娘也一样。 这是他这些年来学到的,血淋淋的教训…… 琴音如泣如诉在夜色里回旋,开阳听着,不自觉地走到琴音来处。 他看见他的王妃,独坐于月下凉亭里,黯然抚琴,琴音里,听得出她难以排遣的寂寞。 是那首(长相思),她曾在斗花宴上演奏的。 他隐身于花丛后,静静望着她,她身边无人,连最亲密的贴身侍女玲珑也未跟着,看来是她意欲独处,摒退了下人。 她一面抚琴,一面径自斟酒,一杯接一杯地痛饮,他从不晓得原来她也会这样喝酒。 月华朦胧洒落,她清丽的容颜在暗夜里若隐若现,他有些瞧不清,但那哀婉的琴音却是明明白白。 长相思,这是她的心声吗? 开阳蹙眉,思潮亦随琴音澎湃起伏,忽地,她轻启樱唇,悠悠地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果然,是怨着他呢! 开阳咀嚼着这出自《诗经》的歌词,冷冷一哂,嘲讽着,胸臆却不知怎地,堆迭着某种淡淡的愁绪。 愁什么呢? 他有些不悦,收拢眉宇,只怪她的琴音与歌声太有感染力,才会促使他有所感怀吧! 可他不能同情她,也不会同情她。 自德宣仰毒自尽的那天起,他便决定不再同情任何人了,包括他自己…… 琴音赫然止歇,他怔了怔,凝神望去,只见采荷上半身趴伏在石几上,似是昏睡了。 醉了吗? 开阳缓缓行去,在她身旁站定,桌上一盏小巧可爱的珠贝灯映亮她嫣红的脸蛋,凉风吹来,拂飞她额前细细的发绺。 (采荷。)他试着唤她。 她一动也不动。 (夏采荷!) 她依然毫无动静。 竟喝到醉昏了? 开阳哑然,一时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夜风又轻拂,她似是觉得有些冷,微微打了个颤。 他瞠视她,半晌,卸下自己的外衣,正欲盖落她身上,忽地,她嘤咛一声,羽睫翩然扬起。 他一凛,动作凝住。 她眨眨眼,瞳光迷离,半晌,认出是她,格格娇笑。 (是你耶。)她咕噜,像猫一般细细的嗓子,神态也如猫般俏皮,甜甜弯着眉眼,两只手陡地揪住他衣襟,将他拉向自己。 他整个呆住,任由她将自己拉近,她瞇着眼,瞧着他,鼻头轻皱,丰唇微都,那瞳神那表情,霎时有股说不出的媚。 他不觉屏息,心韵加速,犹如擂鼓,撞击着胸膛。 (坏蛋……你……终于来看我了。)葱指轻刮他耳缘,如芙蓉般嫣媚的脸蛋,逐渐接近他,再接近他,直到与他之间只有一个吐息之距。 天地在这一刻安静,他只听见自己体内躁动的血液。 然后,就在他以为她即将做出什么大胆的行举之后,她螓首一歪,再度落回桌上,丁香舌猫样地舔舔自己的唇,满足似地逸出咕哝声。 又睡着了吗? 开阳瞠视她,良久,心绪好不容易缓下,他松了口气,将外衣覆上她的身,在一旁坐下,揣出怀里的凤鸣笛,把玩着,脑海悠然忆起从前。 记得,那是个春寒料峭的三月天,她刚学会撑篙划舟,骄傲得了不得,缠着要他坐上扁舟,见识她高超的技巧。他不肯,两人拉拉扯扯之际,他最珍惜的凤鸣笛便意外沉进湖里了。 第六章 当时,他极为震怒,这笛子对他格外具有纪念意义,他从来舍不得离身的,她的任性竟使他弄丢笛子,他恨不得当众教训她,若非忌惮她是希蕊王后疼爱的表外甥女,恐怕早就出手了。 他虽未出手,她还是被他吓哭了,抽抽噎噎,梨花带雨,他不耐,正想离去,忽地传来一声扑通水响。 他愕然回首,这才惊觉她竟不顾一切地跳进冰冷的湖水里。 宫女、侍卫,一群人都慌了,尖叫的尖叫,吵嚷的吵嚷,乱成一片,他亦震撼不已,好片刻才寻回神智,跟着跃下。 她在深沉的湖底寻到他的笛子,而他在漂浮的水草间,寻到脚踝被缠勾住的她。 她捡回他珍爱的笛子,而他,救回了她。 结果,他还是愤怒地掌了她一耳光,责备她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这记耳光也令他付出沉重的代价,王后怒不可遏,罚他受廷杖,足足打了他将近二十大板,才在她哭哭啼啼的哀求下赦免他。 那次,她受了风寒,他也伤得很重,而从那之后,她便不再纠缠他了。两人久久不曾相见,偶尔才会在诸如宫廷宴会之类的场合遇上,即使偶遇,也只是礼貌地招呼,不会多谈。 以为就此形同陌路,不再有交集,偏偏因缘巧合,两人不得不结为夫妻。 他不想恨她的,他很明白,她对他是情意真挚,芳心暗许,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对她好一些,她绝对会死心塌地地相随。 她爱着他,他确信,但他更确信,自己不会爱她。 寻思至此,开阳瞳神倏冷。他凝望伏在石案酣睡的女人,眼见她睡容香甜,蓦地对自己方才近乎仓皇的反应不悦。 不该为她心乱的,不该因她有所动摇,修练多年的冷静,不该对她破功。 他伸出手,撩起她一束细发,在指间卷绕。 (这是你自找的,夏采荷。)他冰冽低语。 原不打算娶她的,不过既然娶了,他便会善加利用。 她天真也好,聪明也罢,于他而言都不重要,爱与不爱亦是多余,他需要的只是她的家世,只是她能为他带来的那股势力。 他没有真心,因为他的天地全是虚假,包括婚姻,包括她。 夏采荷,从今而后,她也不过是他棋局里一枚随他心意移动的棋子而已—— 开阳起身,漠然离开,风吹来,扬起他披散过肩的墨发,而他嘴角噙着薄刃般的微笑,银牙闪烁,犹如鬼魅。 近日,希林的友好同盟国,卫国太子亲率使节团来访。 为了招待贵宾,亦为了宣扬国威,靖平王下令摆开最盛大的欢迎阵仗,不仅于宫中举办宴会,笙歌舞蹈,宾主尽欢,同时也应卫国太子之请求,展开一场促进两国友谊的马球赛。 客方是由酷爱此道的卫国太子领军,至于东道主这边,靖平王思来想去,也只能派出开阳王子应战了。 (这孩子别的不成,打马球倒还真有两把刷子。)他无可奈何地下了评语。 于是,这天午后,两方人马于球场对阵,靖平王身体微恙,不克出席,由希蕊王后代表观赛。 球场四周,扎起数顶遮阳篷幕,篷幕下摆开座席,应邀来观赛的权臣贵族或坐或立,喝酒品茗,寒暄闲聊,两边各有人负责击鼓吶喊,为己方助威。 场边视野最佳之处立起一座楼台,楼台上也搭了篷幕,帐下错落摆置几张软榻,希蕊王后便斜倚在其中最细致奢华的一张,身旁有宫女侍立,摇扇献果,采荷也陪坐于侧。 为免马蹄奔踏,造成漫天尘土飞扬,迷蒙了视线,开赛前,开阳特地命人在场上铺上一层食用油。 卫国太子从未想过此等妙法,叹为观止。 希蕊远远观望场上动静,菱唇浅勾。(王上说得很对,那孩子别的不成,玩乐方面倒是特别有鬼主意。) 采荷听这话里颇有嘲讽意味,不便介面,眸光流转,专注地凝定一个人。 他身着华丽骑装,英挺地坐在一匹白色骏马上,墨发以发带束成马尾,于颈后飘扬,一派轻松地拉着马辔,身姿十份潇洒。 他便是她的夫君,开阳王子,场上最耀眼夺目的美男子。 她望着他与卫国太子谈笑,思绪浮沉不定。 那夜,她独自于月下抚琴,喝醉了,趴睡于石桌上,玲珑说,是开阳命令下人扶她回房的。 当时,她身上还盖了件男子的外衣,显是有人怕她着凉,为她披上的。 绝对是开阳。 他是关心她的,即便他对她总是不理不睬,即便那夜过后,他依然冷落她,但她相信,他对自己有一份关怀。 为此,她愿意赌上一睹…… (娘娘。)采荷转向希蕊王后,悠然启齿。(不能是他吗?) 王后一愣。(你说什么?) (表姨母,这话您听了,或许不甚舒心,请恕采荷大胆。)她顿了顿,直视希蕊清锐犀利的眼眸。(采荷想问,难道希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不能是开阳吗?) 这话,问得够直接,希蕊翠眉一挑。(你这意思是,想将自己的夫君送上王座,或者是自己想当王后?) (都有。)采荷坚定地回话。(若是我的夫君成了王,那我自然是后了。)她又顿了顿,眉尖轻蹙,樱唇微噘,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可以吗?采荷太僭越了吗?) (是僭越了。)希蕊深刻地盯着她,彷佛意欲从她眼里寻出一丝异样。(这不似你的个性,采荷,我以为你是与世无争的。莫非……是开阳要你来对我说这番话?他有称王的野心吗?) 采荷眨眨清亮的眸。(若是他有这野心,表姨母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吗?) (瞧他镇日吃喝玩乐,只知跟那些权贵子弟厮混,我倒看不出他有多大的野心呢!)希蕊似嘲非嘲。 采荷听得出来,这并非拒绝的意思。 (我会驯服他的!)她声称,话里带着几分急促。(表姨母,我会让他明白,他有成王的资质,总有一天要坐上那王位。)语落,她起身跪下,磕头行礼。(采荷恳求娘娘,栽培我的夫君,助她成王!) (起来吧。)希蕊伸手扶起她,凝视她片刻,忽而嫣然一笑。(你素来得我疼宠,坦白说,我之所以促成你与开阳的婚姻,也是希望总有一天能扶持你坐上后座。这个国家,能继承我的位置的人,也只有你了。) 希蕊示意采荷坐下,继续说道。(真雅、德芬,她们都是王室仅存的血脉,都有可能成为王位继承人,但表姨母答应你,只有开阳才能成为希林国主。) (真的?)采荷喜出望外,笑颜绽放。(多谢表姨母。) (不过,有个条件。)希蕊淡淡补上一句。 采荷一怔。(什么条件?) (他必须听我的话。)希蕊微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要当成最高旨意。) 这意思是,开阳即使成王,也得当一个乖乖的、依顺这个太后的王吧! 采荷聪颖地会意。(那是当然,表姨母,开阳与我一定都会听您的话,毕竟在这宫里,还有谁会比您更疼爱我俩呢?) (呵。)听她如此乖巧地应话,希蕊很是满意,伸手捏了捏她柔荑。(我疼爱的是你,对他,只是爱屋及乌,他最好对你好一点,否则……)言下之意,不言可喻。 采荷一凛,表面却灿笑如花。(表姨母请勿挂心,他对我很好的,真的很好。) (那就最好了。)希蕊亦回她微笑。 锣声清脆作响,宣告比赛正式开始。 采荷望向场上,两队人马热闹开打,开阳手握月牙球杖,游刃有余地控制坐骑,穿梭飞腾,追击木球,不过片刻便俐落地扫进头筹。 欢呼声顿时不绝于耳,鼓声隆隆震天,场边的星徒兴奋地唱筹插旗,耀武扬威。 真帅! 采荷看着,油然升起仰慕之心。那是她的夫君、她的男人,无论如何,她都想得到他真心的怜爱…… 她忽地转向希蕊王后。(表姨母,我也可以玩吗?) (玩什么?)希蕊讶然。 (这场比赛,我也能参加吧?)她握住表姨母的手,像小女孩似的,撒娇地摇着。(您也晓得,我的骑术可不输寻常男子,在家的时候,也会陪哥哥们打马球。) (那也是,我的采荷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呢。)希蕊笑着拍拍她软嫩的脸颊,颔首应允。(去吧,给那些男子们一点颜色瞧瞧!) (是,表姨母。) 这是怎么回事? 中场换人时,开阳发现顶替负伤的队友上场的,竟是他的王妃。 她一身骑士打扮,秀发亦如男子高高束起,傲然端坐于华美的马鞍上,竟也显得英姿凛凛,神采飞扬。 开阳一凛,侧骑靠近她。(你做什么?这不是女人该玩的游戏。) (你也太瞧不起女子了。)她朝他皱皱鼻头,都起丰软樱唇。(我听说在唐国,女子打马球可是盛行得很,况且我在家时也常跟哥哥们一起玩。) 他瞪她,见她坚持参赛,眉峰一拧,横臂意欲夺她球杖。(别闹了,这很危险,你没见方才那人才负伤下场吗?) 她轻巧地回旋马身,躲开他的骚扰。(你见识过我的骑术,不是吗?我的骑术可比那人高明多了,殿下不必担心。) (夏、采、荷!)他磨牙。 她嫣然一笑,不理会他,战鼓击响,风云再起。 两队人马又交锋,开阳分身无暇,只得由采荷参赛。她操控坐骑,圆转如意,一把月牙球杖握在柔荑间,与诸男子同时追逐着球,身轻如燕,腰柔如柳,姿态更胜几分婀娜。 场边观众鼓掌叫好,视线都追随着她的倩影,就连场内打球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投以热烈的注目。 赛况逐渐激烈,球杖如残月翻舞,木球如流星进飞,采荷连人带马刁钻地闪过一道缝隙,藕臂帅气一挥,击球入门。 鼓声急促,观众顿时热血沸腾,采荷凝定原地,领受胜利的欢呼。 瞧她那副神气的模样! 开阳远远地注视她,情绪复杂,似喜似怒,连自己都捉摸不定。 女子进球,格外令人振奋,就连卫国太子也趋近她道贺,称赞她技巧高超,不输英雄男子。 她回以甜美一笑。 那笑容太甜蜜了,甜得几乎发腻,开阳看着,眉峰不禁收拢,顿生不悦。 她不晓得是否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忽然转过头来,与他视线交会。 他咬牙,警告似地努努嘴,她秀眉轻挑,却是满不在乎地盈盈浅笑。 很好,这意思是向他宣战吗? 开阳眸光一沉,意念忽起。她这般耍任性,倒是给了他一个好机会,他招手要同队的赫密靠过来,低声嘱咐几句。 赫密听了,先是惊讶,跟着,会意地轻笑。 (交给我吧,殿下。) 比赛继续进行,赫密灵巧地策马于场中穿梭,慢慢接近采荷…… 忽地,一道高亢的马嘶划破了空气。 众人定睛一瞧,只见某匹骏马不知为何狂性发作,于场内奔腾乱窜,而令他们惊骇的是,那正是王子妃的坐骑。 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悚然,不及反应,那匹发狂的骏马已领着采荷往楼台处奔去。 第七章 采荷紧拉马辔,试着命它转向,但马儿不听,人立嘶鸣,她一个重心不稳,跌落马鞍,身子垂挂于马侧,手上仍紧紧拽着缰绳不放。 情况危急,场边尖叫四起,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希蕊王后也不禁起身张望,神色仓皇,担忧采荷摔马受伤,更担心马儿冲垮楼台。 说时迟,那时快,开阳策动坐骑,如箭矢般疾射而出,转瞬便奔至采荷身侧。 她看见他,焦急扬嗓。(开阳,帮我!) (手给我!)他朝她伸出手,意图将她接进自己怀里。 (不行!)她摇头。(我不能放开缰绳,若是松手,任它冲撞楼台,会伤了表姨母!) (你不松手,难道要枉死马蹄之下吗?)他斥责。 (不可以,我不放手。)她很倔强。 该死!开阳暗咒,拿她没辙,只得心一横,展臂扯拉马鬃,飞身跃上她的马,接着,再设法助她坐回马背上。 两人一骑,合力逼使马首转向,窜往另一头,经过一阵狂奔疾驰,马儿逐渐镇定下来。 危机解除,群众这才放松紧绷的神经,大大松了口气,楼台上,希蕊王后苍白的容颜也总算恢复些许血色。 开阳匀定气息,询问靠在他胸怀的采荷。(你怎样?还好吧?) (我……没事。)她娇喘细细,惊魂未定。 他蹙眉。(早就警告你这游戏危险,不适合女人来玩,你偏要逞强。) 一番严厉责备,骂得她静默无声。 (怎么?无话可说了吗?)他讥刺。(这回总该学到教训了吧,以后看你还敢不敢这般任性!)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 (光会说对不起,有用吗?)他余怒未熄,揽抱她的臂膀不觉加重力道,她一声惊呼。 (怎么了?)他垂落视线,见她花容惨白,贝齿咬着唇,似是强忍着某种疼痛,他一凛。(哪里受伤了吗?) (我的手……)她摊开掌心,原该粉嫩的肌肤,此刻伤痕累累,一片怵目惊心的紫红。(还有我的臂膀……) (怎么了?) (好像……脱臼了。) 御医诊断过后,确认采荷的肘部些微脱臼,稍加治疗之后,开了处方。 (王子妃娘娘这伤势并不严重,只要定时敷药换药,再依照我所开的药方抓药炖补,休养数日过后,当可痊愈。) (是,有劳御医大人了。) 开阳礼貌地谢过御医,亲自送他出门。 回房时,希蕊王后依然坐在床榻边缘,怜惜地瞧着采荷。 (早知会发生此等意外,我真不该答应让你下场打马球。) (是我自己……太不小心,让表姨母担心了。)采荷靠坐在软榻上,勉强扬笑。 (傻丫头,你没事就好。)希蕊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方才真多亏开阳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我都可能遭马蹄踏伤。) (所以我就说了,表姨母,他……对我很好,对您也是一片忠心。)采荷一心为夫君说话。 (是啊。)希蕊微微地笑。(好了,采荷,你也莫多说了,躺下来好生歇息吧!这回你伤得不轻,得好好休养才行。) (是,表姨母。)采荷柔顺地应道。 开阳也介面。(王后娘娘请放心,我会照顾采荷。) 希蕊闻言,盈盈起身,若有所思地凝视他片刻,方才淡淡扬嗓。(那我们采荷就交由你照料了,你记着,只要你真诚待她,我与夏家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是,儿臣明白。)开阳懂得这言下之意,躬身为礼。 希蕊满意地颔首,玉手一挥,摆驾回宫,开阳执臣子之礼,恭敬地送出殿外。 再回房时,房里只有采荷一人,独坐于寝榻。 他蹙眉。(怎么人都不见了?玲珑呢?) (我让她们都出去了,玲珑去替我煎药。)采荷慢悠悠地回答,水眸定定地瞅着他。 他也看着她,目光郁沉,眼潭深不见底。 她心韵一乱,细声细气地开口。(你……生气了吗?) 他不语,在桌边坐下,兀自斟茶。 她窥视他凝重的侧面,心房一拧,紧张地握了握手,不意触及掌心伤处,痛得轻喘口气。 他听见她痛呼,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啜茶。 漠然的反应与他在王后面前那焦灼忧虑的神色,判若两人。 莫非他只是在作戏吗? 球场上英勇犯险,解救她于危难之中,其实只是欲在众人面前,尤其在王后面前,显示他对她有多珍惜疼宠吗? 实际上,他对她真有一丝在乎吗? 不!他在乎的。 采荷凌乱地寻思。他一定在乎,否则那夜不会卸下外衣覆盖在她身上,今日也不会急如星火地救人。 他定然是在乎她的。 采荷咬牙,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今日她之所以下场打马球,只为了夺取他注目,她想证明给他看,自己并非寻常娇弱女子,是能与他并肩而行的同伴,她不会成为他的负累。 只是她没想到,坐骑会忽然发飙狂奔,更没料到这场意外差点连带伤了王后。 若是当时她真的连人带马冲撞楼台,酿下的祸事可就难以收拾了,幸而有他机警地阻止一切。 结果是好的,对吧?他救了她,控制住那匹惊慌的马,也控制住一片混乱的局面,所以表姨母才会对他另眼相看,表示赞赏。 她也算帮了他她,对吧? 她之于他,算是有用之人,对吧? (开阳……)她扬声唤他,正欲说话,他却倏然起身。 (你歇息吧,我出去了。) 他这就要……走了吗? 她不敢相信地望他。(你去哪儿?) 他淡淡扫她一眼,那一眼,冷得令她全身发颤。 (卫国太子约我喝酒,他是远道来访的贵宾,不宜怠慢。) 卫国太子不宜怠慢,那她呢?他便舍得抛下受惊又受伤的她? 何况她很明白,男人们所谓的喝酒,身旁必有美人作陪,他宁愿在外寻花问柳,也不愿碰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妃子吗? 他究竟将她当成什么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采荷发觉自己的脾气已濒临爆发,她不是没有性子之人,只是一直以来万般忍耐。 他懂吗?她是因为对他情根深种,才忍的…… (你没听见方才我表姨母怎么说的吗?)她声嗓尖锐,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他却是一脸淡漠,无所谓似地看着她。 她觉得自己快被那样冰冷的眼神冻伤了。(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你刚也听见了,我表姨母说,只要你肯对我好,她跟夏家都不会亏待你。我也一样,只要你说句话,我会想办法为你争取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即便是这个国家的王座,我也会要来给你!) 她言语激越,情绪沸腾,可他神色仍是淡然,若有似无地挑眉。(王座,是你说要就能要的吗?) 这话似在嘲弄她。他以为她在说笑吗?可知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向表姨母开口! (我是要不起。)她瞠视他,明眸不免含冤。(但表姨母答应我了,她会助你成王!) 他明白这意思吗?她的表姨母可是王后,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即便是靖平王也丝毫不敢拂逆于她。 这会成为他迈向成王之路最大的助力,他将如虎添翼,一飞冲天。 (表姨母会帮你,我也会帮你,所以,你对我好一些吧!)她值得的,不是吗?(我不会连累你,不会为你添麻烦,我会努力做好你的王妃,支持你,令你无后顾之忧。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做到,所以求求你,不要对我不理不睬,不要……) 采荷蓦地顿住,喉间噙着酸楚,泪水刺痛着眸。 (不要怎样?)他淡淡地问。(怎么不说了?) 不要讨厌她,切莫恨她。 她惶然,并非不晓该说什么,而是这话太卑微,太作践自尊,她说不出口。 他斜睨她,也不知是否看出她的懊恼与自惭,似笑非笑地轻哼。(谁告诉你,我想要这个国家的王座的?) 她怔然,沙哑地反问:(你……不要吗?不然你何须与我成亲?) 他冷笑,袍袖一拂,大踏步转身。 她傻傻地凝望他背影,那么挺拔、那般冷傲的身姿,他每走一步,都似踏在她心上,她痛着,无助着,看着他愈离愈远…… 不可以!她不能失去他,她已经失去过他一回了,这次,无论如何不想再度错过。 上天怜她,她真的、真的很想留下他…… (开阳,你等等我!)她踉跄地追上去,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就说她不知廉耻吧,说她践踏尊严吧,她只求他回头看她一眼。 开阳遭她紧紧抱住,一时似有些震撼,凝立原地,一动也不动。(放开我!)他命令。 她摇头。(我不放,不放。) (手不是受伤了吗?这样抱着我,不怕又扯痛关节?) 早就在痛了,已经很痛了,但再如何疼痛,她也要设法挽留他。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采荷哽咽着,泪雾迷离了眼。(十年前,是我一直缠着你,整天跟着你,我知道你不耐烦,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好喜欢好喜欢你,好想每天都看到你。那次,你为了我,被罚廷杖二十,我知道那对你而言,是很大的屈辱,你是堂堂王子,我只是大臣孙女,可因为王后疼我,害你受了苦,你身子伤重,心恐怕伤得更重……所以,从那日后,我不敢再见你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只会为你带来困扰……可是,你知道吗?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我以为我会慢慢地淡忘你,可每回再见到你,我都觉得自己心更痛了、更舍不得了……能够与你成亲,我很开心,真的很高兴,不论你是为何娶我,即便只是想要我家族的势力,我都愿意给你,我都给你……) 她说着,啜泣着,情真意切的告白任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怕也会动容。 可开阳依然挺立着,墨幽的眼潭,直视前方,看不出他正看着什么,是喜是怒。 (所以你就跟王后开口,帮我要了希林的王座?)他木然问,语调毫无起伏。 (你不想要吗?)她抽噎地吸口气。(我以为你要的。) 他默然,半晌,幽幽扬嗓。(我之所以与你成亲,并非为了王位。) (那是为了什么?) 他转过身,拉下她双手,轻轻地握着,凝定她的眼眸,温柔而深邃。 是她看错了吗?采荷困惑。他怎可能用那般温柔的眼神看她? 他彷佛也能理解她的迷惑,扬起一只手,爱怜地抚摸她湿润的泪颜。(因为我喜欢你,采荷,正如同你恋慕着我一般,我也恋慕着你。) 他恋慕她?采荷震慑。怎么可能? 他苦笑,拇指为她抚去泪痕。(别说你不信,我自己也难以置信。分明一再告诫自己,远离你,别理睬你,但当你生病、当你有难时,我仍是不由自主地会奔向你——夏采荷,你或许是我命里注定的魔星。) 她是他命里的魔星? (你恐怕会为我带来灾难……) (才不会!)她忘情地反驳,热切地声明。(我不是魔星,会是你贤内助!听我说,你娶我不会后悔的,我不会让你后悔——) (可我,已经后悔了呢。)他轻声叹息。 她震住。(什、什么?) 第八章 他微微一笑,继续爱抚她脸颊。(你太有能耐令我动摇了。采荷,我很后悔与你成亲,我并不想为了一个女人失去冷静与自制。) 她怔忡,又是迷惘又是喜悦,胸臆缠结着复杂滋味。(我真令你……如此为难?) (很为难,非常为难。)他低叹,忽地展臂揽拥她,下颔抵于她头顶,眷恋地厮磨。(采荷,以后,不准再扰乱我的心了,听懂了吗?我不准。) 他嘴上说不准,但这并非命令,而是最深情的表白。她懂的。 (知道了,我会乖的。)她柔顺地应道,螓首窝在他温暖的胸膛,倾听他微乱的心音。(什么都听你的,不让你为难。) (这才乖。)他轻笑,低唇吻了吻她柔细的秀发。 这动作情意绵绵,可她看不见的眼神却是清冽如冰。 傻丫头,你可得乖乖的,当一枚好用的棋子。这局棋若少了你,还真玩不成呢! 开阳暗暗寻思,嘴角扯开锋锐的弧度。 她以为是谁主导这场灾难? 她的坐骑怎会无端惊慌失措,难道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她说的对,他见识过她高明的骑术,也相信她一时半刻不致落马,所以才筹谋这场戏,命赫密乘机拿马刺刺马臀,惊动她的坐骑,好让他适时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 效果令他满意。 不仅希蕊王后信了他,她也不惜拉下自尊,主动对他投怀送抱。 这招便是欲擒故纵,对她先冷后热,让她以为自己终于打动他、征服他,那么从今以后,她对他该是死心塌地了。 无论他如何利用她,她都会倾心相随。 一念及此,开阳笑意更深,大手忽地不安分地于她身上探索,灵巧地解开衣带。 她吓一跳。(你、你做什么?) (你忘了吗?我的爱妃,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还没过呢!)他这话说得轻佻,俊唇不客气地吮吻她敏感的耳垂。 她颤栗,霎时羞红了脸,身子骨软绵绵的,偎在他怀里。 他知她春心动了,横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上寝榻,凝锁她的眸,饱含野性的欲 - 望。 这一夜春宵,可漫长了…… 三年后。 宫内风起云涌,情势越发诡谲,德芬公主利用自己天女的身份,于数月前当众表演了一场天命接诏的戏码,假借神谕,暗示自己乃是上天属意之希林下一任国主,正式加入王位竞逐战。 之后,盟国卫国遭到齐越国大军入侵,节节败退,卫国王都危在旦夕,国君退守离宫,人心惶惶。 卫国遣特使送来密信,要求希林国遵守盟约,派兵相援,在希蕊王后一番煽风点火之下,靖平王决定命王女真雅出征。 诏书当众颁下,真雅即便满心不愿,也只能顺从接旨。 这是希蕊王后精心策划的谋略,于此关键时刻,将百姓爱戴的女武神真雅送出宫门,乘机壮大己方一派的势力,设法将开阳拱上太子之位。 她原以为,真雅的军队遇上齐越国骁勇善战的猛将沃朗,棋逢敌手,两人必有一番激战,肯定两败俱伤。 孰料真雅收复卫国王都后,并不乘胜追击,任由沃朗率领残军回师。 她着眼的不在于战争一时胜负,而是沃朗家族于齐越国势力庞大,数年之内,必对齐越王室造成威胁,到时方是希林坐收渔翁之利的良机。 消息传回希林王宫,希蕊震怒,至此更加确认真雅是她最大的眼中钉。她早就对靖平王独宠这个王女感到不悦,多年来一直记恨于心,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安排她与沃朗对战,偏又功亏一篑。 但情势发展往往瞬息万变,正当希蕊以为此次计谋失败了,谁知峰回路转,数日后,探子又快马送来令人震惊的情报。 据说,真雅接受卫国国君盛情款待后,于班师回朝的途中遭遇埋伏,起事者与军队部份兵士里应外合,危急之中,真雅及护卫无名双双坠落山崖,行踪不明。 (真是天助我也!)希蕊接获报告,不禁喜形于色,转头对陪坐一旁的采荷笑道。(你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吧?) 采荷颔首。她很明白,真雅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开阳便是最有力的王位继承人选了,德芬虽承(天命),但毕竟起步晚了点,尚未能在朝中建立稳固的势力。 希林自立国以来,凡王位继承、后妃废立,皆由圆桌会议决定,能够列席的十二名议事公都是国内权倾一方的大贵族。这些年来,希蕊与真雅于朝廷各拥派系,拉拢文武百官及诸位议事公,如今已呈分庭抗礼之势,即便德芬中途介入,亦不能扭转大局,靠近她的议事公只有寥寥两、三位。 (若是我们能够趁真雅公主生死未卜之际,顺利召开圆桌会议,那么这王位继承人的身份,就该是开阳的囊中物了。)采荷清晰地判读形势。 (不错,正是如此。)希蕊微笑赞许。(经过这些年,你变得更聪颖机灵了,不愧是我选中的未来国母。) 采荷闻言,淡淡一笑。 自己是否变得更聪颖机灵了,她不确定,对于宫内这些勾心斗角、暗潮汹涌,她其实很厌烦,也浑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开阳,她的夫君,她的天。 若不是身在宫内,她多希望能够如同寻常夫妻那般,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偏偏她的夫君是个王子,又对王位有一份野心。 结褵三年,她一日比一日更加体悟,他不会甘心于蛰伏,此时此刻的低调都只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大鹏展翅,一鸣惊人。 他可不像表面那么放荡不羁,真实的他很聪明,才华洋溢,城府深沉。 所以,偶尔会令她有些心惊…… (怎么了?在想什么?)希蕊看出她有些迷惘。 (没什么。)采荷定定神,端起茶盏,浅浅一啜。(这茶真好喝!) (这是唐国商团进贡的茶叶,自然是上品。)希蕊也跟着优雅品茶,只是清锐的眸光仍不离她最疼爱的表外甥女。(瞧你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怎么?难不成跟开阳吵架啦?) (怎么可能?)采荷轻轻一笑。(开阳对我好得很,我们从不吵架。) (当真?)希蕊翠眉一挑。 (是真的。)采荷搁下茶盏,略显无奈。(表姨母总怀疑开阳对我的心,但这些年来,他对我当真是百般呵护,着意体贴,我想,这世上找不到比他更疼我的男人了。)说着,一声叹息,蕴着满满幸福。 这声叹息太甜,她的笑容亦如蜜,就连素来冷情的希蕊,也难免勾动心弦。 (他对你好,那就最好了,不枉我这三年来,极力为他铲除政敌。) (是啦,采荷替开阳多谢我们国家最聪明又最美丽的王后娘娘,有您鼎力相助,他这王者之路自然会走得顺遂。对吧?)采荷甜甜地撒娇。 希蕊听了,忍不住伸手捏捏她软嫩的脸颊。(你这丫头,就是一张嘴讨人喜欢!) 她笑咪咪,像猫一般俏皮可爱。 姨甥俩又聊了片刻,采荷起身告辞。(表姨母,我也该是时候回去了,要不开阳找不着我,又要担心了。) (你回去吧!对了,你不是说喜欢这茶?我派人送几罐茶叶给你吧。) (多谢表姨母,这茶叶得来不易,珍贵得很,我和开阳会留心品尝的。) (嗯,去吧。) (是,采荷告退。) 语落,采荷翩然离开,希蕊目送她婀娜的背影,若有所思,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凉了,味道转涩,她蹙眉,将变味的茶吐了。 一旁侍立的宫女见了,连忙过来另烹一壶热茶。 (不用了。)希蕊挥手逐退宫女。(你派人去传唤青龙令,要他立即过来见我。) (是,娘娘。)宫女领命退下。 希蕊盯着凉茶,半晌,唇角扬起锐利冷笑。 这茶冷了,她是不喝的,她要的是完美无瑕的好味道,差一分都不行。 同样地,她要的是一个对她忠心耿耿的王位继承人,不容丝毫异心。这三年来,开阳表现得很好,对采荷温柔宠爱,对她更是唯命是从。 只是她仍不免有些许忧心,一旦召开圆桌会议,他果真成了太子,尝到权势的滋味,还能否那么百依百顺听她的话呢? 看来有必要试探一下…… (可别怪我啊,开阳,欲成大事之人,有些情份不得不狠心斩断,你该懂的。) 希蕊冷冽自语,将杯中凉茶全数倒进一盆绿色植栽里。 采荷回到寝殿,尚未及日落时分,令她意外的是开阳竟比她先回来,半卧于一张临窗的软榻上,悠哉地品茗读书。 她惊讶地迎上去。(今日你不是与人相约打马球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他耸耸肩,横臂一拽,将她旋入自己怀里。 (觉得无聊,所以就提早回来了。)他应道,搁下书卷,伸手撩拨她秀发。(你呢?见过王后娘娘了?) (嗯,见过了。)她放松身子,倚坐于他胸怀。 (都聊了些什么?)他问。 她简略把两人谈话内容说了,末了,作了结论。(表姨母似乎是打算商请陛下,尽快召开圆桌会议。) 开阳闻言,沉吟摇首。(还不是时候。) (啊?)她一愣。(为什么?) (真雅只是行踪不明,未必是死了,父王一向最疼爱她,肯定会倾尽全力搜寻她的下落。他不会答应王后娘娘立刻召开圆桌会议的,何况若真要开会讨论王位继承事宜,我方也需多掌握几席议事公,确保是我被立为继承人,而不是德芬。) (可是,投向德芬公主一派的议事公只有两、三位啊!) (还有真雅的人马呢!)他宠溺地揉揉她螓首,彷佛笑她天真。(他们为了防堵王后,或许宁愿转向支持德芬。) (会那样吗?)她惊颤地转头望他,秀眉锁拢,开始为他担忧了。 他笑了,见她为他忧虑,一脸烦恼,忍不住低唇,亲亲她柔嫩的脸颊。(放心吧!你表姨母肯定不会坐视那样的情况发生,她会将真雅的人也拉拢过来的。) 她不语,睁着一双澄透的眸,若有所思地瞅着他。 (怎么了?)他扬眉。(干嘛这样看着我?) 她眨眨眼,似是迟疑着该不该问,半晌,还是问了。(真雅下落不明,你不担心吗?) (我为何要担心?)他轻轻一哂。 淡漠的反应令采荷有些滋味复杂。(她……可是你妹妹啊。)虽然不是同个娘生的。 所以,是怨他凉薄吗?开阳似笑非笑,又亲了亲她。(这世上能令我挂怀的人,只有你了。) 最强悍的甜言蜜语,不过如此。 采荷听了,不免芳心悸动,兼之他又以那般温柔深情的眼神望她,教她不投降也难。 芙颊方才遭他烙吻之处滚烫着,她娇睨她一眼,媚态横生。(那母妃呢?) 他笑笑,不自觉地欣赏着她无意间流露的风情。(你这意思是暗示我不孝了,有了娘子就忘了母妃?) (人家才不是这意思呢!)她嘟嘴,葱指用力掐了掐他手背。 他作势痛呼一声,她立时松手。 (怎么?很痛吗?) 哪会痛啊?开阳好笑,发觉自己很爱看她为自己紧张的模样,俊唇俯下,贴在她曲线玲珑的耳畔,吹拂着暧昧气息。 第九章 (做这世上我最在乎的人,不好吗?) (当然好啊!)她麻痒得微缩肩颈,又想躲,又舍不得躲。(只是……) (只是什么?) (总觉得……有些心慌。) (慌什么?) 怕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转瞬便会成空。 采荷默默寻思,却不敢坦言,怕他误以为她是怀疑他的心。 开阳见她闷声不吭,眉峰斜斜一挑。(不准对我说谎,在我面前,不得有半分隐瞒。)说着,她掌住她后颈,与她的鼻头相互摩挲。 她被他挑逗得晕生双颊,意乱情迷。(若是我说了谎,你要如何?) (我会生气,很生气很生气——) (我才不怕呢!) (真不怕吗?)他低笑,捉弄地搔她痒,她躲不开,又笑又嚷。 (别闹了!好,好,我怕就是了……) (听起来不像很怕呢。)他作弄她。 (怕,怕,我怕死了。)她求饶。 他这才甘心,收回手,她懊恼地横他一眼,梳拢凌乱的云髻。 (你这人,真坏。) 他由她笑骂,揽抱她纤腰,玩弄她衣带。 (别玩了。)她试着推开他。(方才我回来时,先吩咐他们炖了补汤,应该熬得差不多了,我去瞧瞧。)说着,就要起身下榻。 他却不肯放开她,紧紧将她圈在怀里。(什么补汤?炖给你心爱的夫君喝的吗?) (才不是呢!你又没病没痛,喝什么补汤啊?是炖给母妃喝的。) (母妃?) (自从她上回感染风寒后,身子一直欠佳,我怕是有失调养,所以才想炖点补汤送去。) 原来是为了孝敬母妃。 (你这个媳妇可比我这个儿子孝顺多了。)他感叹。 (那当然啦,我可是天天向她老人家请安呢,哪像你?)她横睨他。(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去探望她一回,整天只晓得跟一群权贵子弟厮混!) (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的话,以后这些应酬,我尽量推辞便是了。)他说得干脆。 反倒是她急着摇头。(不用,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希望你有空就去看看母妃,你爱跟朋友郊游,就尽管去吧!我知道你心向着我就好。) (不向着你,还能向着谁啊?)他逗问。 (谁知道?)她抿嘴轻哼。(那些歌姬舞妓个个貌美如花,风情才艺不知胜我几分。) (呵,吃醋啦?我说我亲爱的王妃才真正是容貌才情兼备的美娇娘,琴棋书画样样通,连打马球都是英姿飒爽,骑术更胜男子……) (还说呢!从三年前那次意外后,直到如今你都还不许人家上场打球。) (当然不成,要是马儿又狂性发作,摔伤了我柔弱的娘子怎办?我可舍不得你受一点点伤。) (谁柔弱了?不是才说我英姿飒爽吗?) (在我心里,你就是最纤细最脆弱的,谁都碰不得。)两人甜蜜地斗嘴,开阳心念忽动,大手滑落她纤腰,解开衣带。 她察觉异样,连忙拍去他的手,他却如同一尾滑溜的鱼,又摸回来,而且更索性探入她松敞的衣襟内,擒握一团娇软玉乳,她羞得身子发热。 (你……很坏耶,光天化日的,还没入夜呢,你在做什么啊?) (想要你。)他对着她耳内吹气。 她顿时一阵酥软。(不可以啦……) (就要。)他执拗,像个孩子坚持要自己的玩具。 (不行,我还得去看看炖汤……)她徒劳地想挣脱他,偏偏心软了,气势也软了。 (玲珑会帮你顾着。)他顿了顿,忽地扬嗓。(玲珑听见了吧?我跟你王妃娘娘有要事待办,那补汤就交给你了。) 待在外间的玲珑早就察觉内室情形有些不对劲,听见王子殿下的吩咐,心知肚明,忍笑回应。(是,小的知道了。) 她很知趣地告退,留下一对欲火焚身的夫妻。 数日后,开阳前往乐妃寝殿,向母妃请安。 乐妃正倚在软榻上歇息,见他来了,忙坐起身,又是高兴,又是埋怨。(咱们母子多久没见了?你啊,总算想起自己还有我这个母亲了!) (孩儿不孝。)开阳恭谨地应道,语气虽是有礼,却也显得疏离。(孩儿听说母妃近日身子欠安,特来瞧瞧,也带了些人参之类的补品,都交给下人了,让他们天天熬给您喝。) (算你还有心。)乐妃接过贴身侍女端来的茶盏。(这是采荷日前送来的茶叶,听说是王后娘娘下赐给她的,你也喝点吧。) (是。)开阳也接过茶杯,饮了口。 (对了,采荷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 (她原先也要来的,临走前王后娘娘忽然召见她,她让孩儿跟母妃说声对不住,明天再来探您。) (得了,她几乎日日都来,我很清楚她的孝心。)乐妃说着,感叹地顿了顿,望向儿子。(说起来你还真是娶了个好女孩,又是相国府的千金,又得王后娘娘的宠,性子温文和顺,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一的,你啊,可得好好对待人家,别让她受一点委屈。) (是,孩儿知晓。)开阳应道。 气氛忽地静寂,母子俩相对无言,都是默默喝茶,一旁服侍的宫女见谈话戛然而止,不免有几分尴尬,面面相觑。 乐妃看出她们手足无措,挥挥手要她们退下,宫女们这才如蒙大赦地离开,留他们母子俩独处。 照理说,没了旁人的干扰,许久不见的母子该是能自在地说些体己话了,但气氛仍不见热络,依然沉寂。 还是乐妃熬不住,率先扬嗓。(据说真雅公主率兵出征后,不幸遭难,如今下落不明,怕是生还无望了。) 开阳默然不语。 乐妃窥望他,试着从儿子冷凝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端倪。(我问过采荷,王后娘娘是否会趁此机会要求陛下召开圆桌会议?她说目前情况未明,她不便妄加揣测。) 开阳闻言,很明白母妃想试探些什么,微微不耐地拧了拧眉。(这不是母妃您该管的事,父王要不要召开圆桌会议,与您何干?) (怎么会与我不相干?)乐妃反驳。(这可是关乎你能不能成为太子啊!) (孩儿便能成为希林太子,母妃您又意欲如何?)这话,噙着些微挑衅。(您该不会以为,待我登基后,您便能坐稳太后之位?) (我哪有资格?)乐妃听了,花容失色,急忙摇手。(太后之位肯定是希蕊王后的,哪轮得到我来坐?只是……) (只是如何?) (这日子总该好过些了吧,毕竟我的亲儿是王啊……) 开阳凛然,母亲的感叹听入他耳里,不知怎地总觉得带刺,如细尖的针刮着他耳膜。他扬眸,眼神清冽。(母妃觉得现下的日子不好过吗?) (啊?) (这座雕栏玉砌的寝殿,还有这些服侍您的宫女、护卫,除了王后娘娘,母妃是这宫里最受礼遇的嫔妃了,锦衣玉食、吃穿不愁,这般日子还不好过?) (我不是这意思,儿啊,你误会了,我其实只是想这日子过得安稳些,不用每天担心怕事,想着又有什么大祸即将临头……)说着,乐妃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回想自己自从入宫以来,镇日便是与后宫众嫔妃争宠,即便想安份守己地过活,也逃不了斗争的漩涡,多年前,便是希蕊拉拢她,一起斗下德宣的生母。 思及此,她心口悸痛,望向自己唯一的独子,深深叹息。(我知道,为了德宣跟德宣她母亲的事,你暗地里一直怨我,我也不想那样做的。德宣她母亲确实对我很好,但我也没办法啊,当年宫中风声鹤唳,我若不选边站,自己恐怕不能幸免于难,也不能保住年幼的你……我真的很怕,开阳,你懂吗?就像那夜你为了躲过希蕊王后的报复,交出德宣谋反的证据,母妃我……也一样不得已啊!) 是啊,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出卖血缘至亲,眼睁睁地将他们送往地狱,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都是不得已! 这世上,未免有太多不得已了。 开阳紧紧咬牙,极力克制着胸海浪涛汹涌。要冷静,他必须冷静,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的痛,即便是亲生母亲亦然。 因为有些苦,注定了一个人承受…… 开阳自嘲地撇唇,毅然起身。(母妃若是没有别的事,孩儿这就告辞。) (儿啊,你听明白我的话吗?)乐妃焦灼地叮咛。(务须谨慎留神,无论是希蕊王后还是采荷,你都不能得罪啊!即便你是现今最有机会继承王位的人选,也不能担保不会突生变故。) 这话完全出自一个母亲的担忧,开阳听了,却是一脸讥诮。 以为他不懂吗?这些年来,他能在宫里平安苟活,便是靠着舔舐刀锋上的血,屈从王后,迎娶采荷为挡箭牌,处处与人为善,宁可被常成不务正业的浪荡王子,也从不树立任何政敌。 他是这般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活着。 母妃怕事,以为他就不怕吗?所以他才讨厌前来探望,每回来此,总会令他忆起阴郁的往事,令他对自己的处境更加憎恶。 他旋身,走得决绝,头也不回。 穿过院落时,迎面忽然闯进一队青衣打扮的星徒,为首的是青龙令辖下的七大星宿主之一,角宿。 角宿见到他,面色微变,一群人连忙行礼。 开阳蹙眉。(怎么回事?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小的禀告王子殿下,我们是奉青龙令大人之令,前来抓人的。) (你们来抓人?抓谁?) (我们要抓的人,是……乐妃娘娘。) 有人密告乐妃娘娘与巫人勾结,行巫术,钉草人娃娃,诅咒的对象正是希蕊王后。 靖平王收到密告,大为震惊,命人前去乐妃寝殿搜索,果然搜出若干草人娃娃及巫术咒纸,证据确凿,当场关进大牢,详加审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开阳措手不及,只能任由角宿将人带走,回转寝殿,他立即召见两位心腹部署密议。 (怎么会有这种事?!)赫密惊骇。他一向消息灵通,自诩有一副顺风耳,宫内宫外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但这回,他却完全不知情。(钉草人、行巫术?乐妃娘娘当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吗?) (这不是我母妃做的,她绝对不会这么做。)开阳慢条斯理地回应,沉着脸,眸光阴森。(暗地里鬼祟作乱,就算借给她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 (如此说来,是遭小人陷害?) (当是如此。) (是谁?)月缇蹙眉问道。(乐妃娘娘向来与世无争、安份守己,会是招谁惹谁了?) 开阳闻言,冷笑。(她没有招惹谁,那人要对付的,应该是我。) (什么?!)月缇与赫密大惊。 (这么大的事,能够瞒过赫密的耳目,又是青龙令下的角宿带人来搜索,这幕后主使,只可能是一个人。) (殿下是指……主使者是希蕊王后?) (正是她。) (怎么可能?!月缇与赫密仓皇相顾,都是难以置信。 (王后娘娘为何要这么做?她不是与殿下站在同一边的吗?近日宫里已有传言,说是真雅公主生死未卜,朝廷局势动荡不安,应当尽快召开圆桌会议,立下继承人,以稳定政局……这难道不是王后暗中散播的耳语吗?) 第十章 (是她散播的没错,正因如此,她更必须试探我。)开阳顿了顿,一手把抚凤鸣笛,脑海思绪翻腾。(她想知道,我是否对她忠心不二,她要的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傀儡,不得有丝毫反叛之心。) 月缇与赫密听她分析,恍然大悟。(所以她才导演这场巫术事件,看殿下是会袒护乐妃娘娘,还是仍然效忠于她?) (不错。)开阳颔首。 好阴毒的心机!赫密与月缇同时收拢眉宇,面色凝重。 赫密首先开口。(殿下,这下该当如何是好?乐妃娘娘是您母妃,总不能弃她的安危于不顾吧?) (可这就是希蕊王后的毒计啊!)月鍉尖锐地介面。(若是殿下向着自己的母妃,不就证明他对王后怀有异心吗?何况这回乐妃娘娘钉的草人,诅咒的物件就是王后娘娘,殿下还能护短吗?) (这……)听月缇这么一说,赫密也犹豫了,此种形势当真进退两难。(难道只能牺牲乐妃娘娘了?) 月缇叹息。(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望向开阳,眼神有所不忍,虽说图谋大业者应当不拘小节,但此刻遭逢危难的毕竟是自己母妃,身为人子,难以视若无睹吧! (殿下,我们都理解你很为难,但——) (不能不救。)开阳蓦地扬嗓,打断属下相劝。(我母妃一定要救。) 什么?!赫密与月缇震傈,这意思莫非是要跟希蕊王后作对? (殿下,这可不成!)赫密焦急。 (是啊,陛下,请您务须慎重考虑。)月缇也刷白了脸,惶然失色。(您曾说过,欲成王者,当有比谁都清明的头脑,不能任私情干扰,否则不能成大事,如今您又怎能为了母亲而方寸大乱呢?) 她一直以为,所有人都只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血缘至亲亦不例外,不是吗?正因他够聪明也够残酷,她与赫密才对他如此倾心相随,因为他们相信,将来他必定成王—— 可现下,这个男人竟然动摇了,难道他终究只是个寻常人,逃不开亲情的试炼?她很失望,若是他因而误了自己的前途,她会非常失望。 (月缇,瞧瞧你的表情。)开阳望向她,眉峰微挑。(你怀疑我会因一时软弱,误了成王大业吗?) (啊?)月缇遭他看透思绪,一时羞愧,赧热着脸。(属下不是怀疑,只是……担心。) 不是怀疑,只是担心吗? 开阳一哂,嘴角划开凌锐弧度。要驾驭残忍无情的属下,就须得比他们更残忍无情。 一念及此,他霍然起身,背脊挺直,姿态无比傲慢。(你们以为我的决定是出自一时的冲动?) 冰锐如刀的眼神,切割着赫密与月缇,两人都不禁微微打个寒颤,吶吶回话。(殿下关心母妃,情急之下,那也无可厚非……) (错了!)开阳冷冷一拂袍袖。(正因为我深知这是王后给我的考验,更不能无动于衷,她拿我母妃的性命试探我,我若是毫无反应,任由她处置,她才真正对我心寒齿冷。) 为什么?赫密与月缇不解。 开阳看出他们的疑惑,神情更冷。(想想看,一个连自己亲生母亲都能不顾的人,将来成王,还会把亲手扶植我的她看在眼里吗?) 说得是!两人霎时有所触动。 (她想我怕她,要我求她,那我就怕、就去求,愈是对她俯首告饶,她愈是能享受猫逗老鼠的痛快,愈有自信将我玩弄在掌心。)开阳一字一句地撂话,声嗓如冰,眉目阴沉。(施此毒计,便是看我会不会为了想保住母妃的性命而去求她,只要我在世上还有在乎的人,还有她能掐住的把柄,她就不怕我翻脸无情。) 原来如此!至此,月缇与赫密方才领悟。 (是属下想得浅了。)对主子聪敏深沉的城府,两人深深一鞠躬,甘拜下风。 开阳受他们行礼,心却是宁定如恒,既不沾沾自喜,也毫不感动,恍如坚石,无血无情。 经由采荷的穿针引线,开阳如愿见到希蕊王后,一进殿,也不管周遭尚有宫女侍卫,便立刻下跪磕头。 (儿臣请求王后娘娘,代我母妃向父王求情,饶过她这回吧!) 希蕊丽颜冰凝,神色未见一分变化。(你可知晓,你母妃犯了什么大罪?) (是,儿臣知晓。)开阳颔首。(但我想,我母妃向来胆小怯懦,绝不是胆敢暗中图谋不轨之人,此次事件恐怕是遭小人诬陷。) (意思是我冤枉好人了?)希蕊话中带刺。 开阳抬头,露出仓皇的表情。(儿臣万无此意!在我母妃寝殿中搜出草人,此事证据确凿。) (既然证据确凿,你又怎能肯定是有人诬陷你母妃?) (这是身为一个儿子对母亲的理解,我相信她不是那种人。) (这世上,又有谁能完全信任?)希蕊嘲讽。 开阳哑然。 希蕊仔细端详他沉郁的脸色。(开阳,我能信你吗?) 他闻言一凛,知道考验的时刻来了,接下来他的每一步,都将会引导整个局势的变化。 他垂眸,敛去所有聪颖坚毅的眼神,只留下迟疑与不安,然后,缓缓扬起。(娘娘莫非以为儿臣与此事有关?开阳立誓,此事我的确不知情,亦不可能如此辜负娘娘这些年来一番栽培!) (不可能吗?)希蕊微牵唇,似笑非笑,摒退左右,与她私谈。(既然你认为我对你有恩,你母妃又对我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你身为人臣、又是人子,应当作出什么样的抉择呢?是该包庇你母妃的罪,又或者该大义灭亲?) 开阳惶栗,伏身连磕好几个头。(请娘娘饶过我母妃!) (你这意思,是选择你的母妃?)希蕊语如冰霜,寒冽冻人。 他摇头,颤着唇,脸色苍白。(请恕儿臣无法作选择,她是……毕竟是我母妃,即使她犯了错,我也不能抛下她不管。) (所以,你这是想反抗我喽?) (开阳万万不敢!) (我不懂,你究竟意欲如何?)希蕊冷笑。 开阳抬眸,眼中凝泪。(儿臣只求娘娘在父王面前,为我母妃美言几句,至少能饶她不死,如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既然如此,你自己去求陛下不就得了?) (儿臣与父王从来关系就不亲,父王不会答应我的。) (那你以为我就会答应你吗?) (娘娘虽然处事英明果断,不受感情左右,但对我……还是有几分欣赏的,儿臣很是明白。儿臣也是一样,从不怀疑娘娘的智慧与能力,能得您赏识,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意思是,他对她很是敬服,而她若卖他这个人情,将来他必戮力以报,不敢有二心。 希蕊淡淡微笑,这孩子果然聪明! (你话倒说得好听,不过没有一点实际行动,要我如何信你呢?) (敢问娘娘,希望儿臣怎么做?) (这天候,有些冷了呢,我正想唤人拿来热水,泡泡脚,暖暖身子——) 也就是说,要他服侍她洗脚吗? 开阳漠然寻思。这事要是让其她人知道了,肯定会认为他是受了莫大的屈辱,但此刻的他竟毫无所觉,不恼不怨,心如止水。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儿臣这就去替娘娘端来热水。) 开阳亲自替希蕊王后洗脚,又为了表示诚意,于靖平王的寝宫外长跪不起,一日一夜,风吹雨淋,给足了她借口,向靖平王求情。 她说感念王子孝心之诚,不忍他受苦,就请王上饶恕乐妃的罪。深宫幽怨,嫔妃们熬不过寂寞,难免糊涂,这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她在靖平王的面前摆出一副雍容大度的姿态,做足好人,靖平王反怜她受了委屈,对她更加爱护。 于是,一纸诏书颁下,免了乐妃的死罪,改将她打入冷宫。 事情原该就此告一段落,孰料乐妃在迁入冷宫当晚,一时想不开,竟悬梁自尽! 开阳于深夜接到消息,当时他与采荷正熟睡,乐妃的贴身侍女亲自来报信,两人赶到现场,只见一具已然失去生命的尸身。 他不敢相信,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反倒是采荷将死去的乐妃揽入怀里,失声痛哭。 隔日,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出,原来刑部经过明查暗访,赫然发现乐妃是遭人诬陷的,一个曾经遭她严厉斥责的宫女,为了报复,陷她入罪。 乐妃的冤屈得到平反,但已来不及了,人死不能复生。 靖平王对此颇感歉意,希蕊王后亦于一旁建言,该当给予开阳补偿。 靖平王拗不过妻子一再软语相求,加上对儿子有一份愧疚,终于答应召开圆桌会议,商讨册立继承人事宜。 真雅不在宫内,德芬羽翼未成,此刻召开圆桌会议,自然对开阳有利,在希蕊极力拉拢下,会议以多数决通过,立开阳为太子。 他终于当上太子了—— 这日,开阳正式入主东宫,宫殿造得极是奢华,亭台楼阁,处处雕梁画栋,还有一片占地广阔的园林,遍植奇花异卉。 开阳巡视东宫,如一个王巡视自己的领地,可他毫无洋洋得意之情,有的是难以言喻的寥落。 为何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呢? 他穿过花园,来到偏院一座封起的古井前,心海一时翻腾,卷起千堆雪。 十三年前,他曾穿过王宫密道,从这口古井溜出来,只为了见德宣哥哥一面将德宣从王后的爪牙中解救出来。 他想去救德宣的,虽然如今想来,那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但他,是真心想去救人。 不是去害人,不是一脚将德宣踹入烈火焚身的地狱,更不是为了讨好王后,于宫中谋求苟活之地。 分明是为了关心德宣而奔走,为何到后来,他却成了令德宣服毒自尽的刽子手? 开阳抬首,注视高挂当中的日轮,金光炽灼,焚烧他的眼。 他扬起手掌,挡在眼前,自指缝间感受温度,日光该是暖的,为何他觉得有些冷? 为何那般天纵英明的哥哥不能平安地活下来,领导希林走向富强之路? 这国家该是德宣的,太子之位也是德宣的…… (可如今,却落在我身上了。)他涩涩低喃。 (开阳。)有人唤他的名。 他听出那是妻子的嗓音,微微一哂,依然迷蒙地望着灿阳。 这一切情势发展都在希蕊王后意料当中,每个人的反应,她都精准地计算到了。她算准了他会去求她,也算准了他那软弱的母妃会自寻死路,更算准了当刑部查出母妃是遭人诬陷,父王会觉得对不起他,便不会再阻挡圆桌会议的召开。 他自诩聪明,但比起她,还是相差太多。 (不如她所意,我可能会死,但如她所意,我便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她都算了……) 那女人如此可怕,他真能斗得过她吗? (开阳,什么如不如意的?)采荷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她还不懂吗?好天真啊,有那么一个阴狠毒辣的表姨母,她竟还能犹如一张白纸,纯洁无垢。 也太天真了吧,天真得令他……好僧恨。 第十一章 他放下手,回身凝望妻子,也不知是否方才注视烈日太久了,眼眸隐隐灼痛。 采荷察觉他眼眶泛红,心弦一牵,握起他的手,温柔劝慰。(你还在难过吗?开阳,我知道母妃死了,你一定很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你认为我是难过?)他冽声打断她。 她一怔。 开阳看着她傻傻的容颜,忽地笑了,笑声沙哑。(不错,我是失去了母妃,失去了至亲,但你瞧瞧,我得到了这座宫殿,得到了太子的身份,希林的王座近在咫尺!你还认为我会伤心?)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 那近乎利刃的眸光,刺伤了她。(开阳,你……) (失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不能交换到更高价值的东西!你懂吗?)他字句如冰,凝冻她。 她望着他隐约纠结着残酷的眉宇,一时间,如见修罗鬼魅。(你的意思是,希林王座的价值,高过你的亲生母妃?) (难道不是吗?)他言语无情。 她一颤,不觉地后退一步,半晌,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自眼角静静逸落。 他似乎愈走愈偏了。 虽然他不曾明确对她透露过野心,对外亦是一副我行我素、彷佛不以政治为念的形象,在父王与王后面前更是不露锋芒,但她知晓,他对希林王座一直虎视眈眈,王者之路,他早在数年前便踏上了! 身为王子,王室仅存的男性血脉,他选择走这条路,她并不意外,也觉得理所当然,只是她没料想到代价竟是如此沉重。 代价是他正逐渐失去人性。 当他的母妃因宫廷斗争而亡,他未流一滴泪,当时她以为他是太过悲痛,岂知他想的竟是自己又离王座更近一步。 失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不能交换到更高价值的东西! 所以,他认为这样是值得的吗?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成王,不断地失去身边的人,失去自己的所有,他都无悔无憾吗? 他可知晓,终有一日,他也会失去自我? (他变了。)采荷呢喃,坐在亭下,焚香抚琴,心神却不能定,思緖纷纷,想的都是她的夫君。 他变了。 十三年前,他失去至亲手足,还会窝在膳房角落,边吃着她做的点心边哽咽哭泣,如今,他的母妃成为斗争的牺牲品,他却只是庆幸自己换得了东宫太子之位。 这世上能令我挂怀的人,只有你。 他曾对她说出这般甜言蜜语,可能信吗?有一天,她是否也会成为他棋盘上一枚用不着的弃子? 若是到了那一天,她该如何是好? 思潮及此,采荷蓦地心口牵紧,疼痛得难以呼吸,琴音变得杂乱,不成章法。 她倏地停止抚琴,水眸迷离,如抽光了神魂。 他当真爱她入骨吗?他总强调她是他的心肝宝贝,但偶尔,她忍不住会怀疑…… 不!不能再想了。 采荷阻止自己深思,将那乍然浮起的可怕念头又推回脑海深处。有些事,不能多想,想了,那幸福美好的天地便会崩毁,而她,没有自信于断垣残壁中生存…… (娘娘,王妃娘娘!)一阵急速的足音由远而近,伴随着惊慌的呼喊。 采荷定神,望向匆匆奔来的玲珑。 (怎么了?)她审视玲珑苍白的脸色,秀眉微蹙,顿生不祥之感。(发生什么事了吗?) (娘娘,小的方才经过殿下的书房,刚巧遇见前来报信的侍卫,听说真雅公主回宫了!) (什么?!)采荷震惊,指尖微颤。(她……没死吗?) 原以为已然遭逢不测的真雅公主,竟奇迹般地平安归来,这代表宫内局势又要变生风波了吗? 开阳的太子之位,能坐得稳吗? (她动不了我的。)接获消息后,开阳立即召来赫密与月缇两名心腹,于紧闭的书房内密商对策。(即便真雅回来了,这圆桌会议也召开了,陛下早已颁下诏立我为太子,她纵有不服,一时也难有作为。) (不错,太子之位当仍属于殿下。)月缇朗朗介面。 (所以殿下认为真雅公主会放弃与您相争王位吗?)赫密询问。 (怎么可能放弃?)开阳冷笑。(真雅与德芬一向互通声息,她们都宁愿对方坐上王位,也不惜要将我拉下来。) (如此说来……) (只是另启新局而已。就如同下一盘棋,如今我暂时处于上风,但不表示真雅或德芬不能急起直追,盘势仍是随时有翻转的可能。) (那么,王后娘娘对您的支持就很重要了。)赫密沉吟,面露不豫之色。 开阳看出属下的异样,眉峰微挑。(怎么了?有话直说。) 赫密一凛,躬身行揖,先表示歉意,方才严肃地说道:(殿下,这事是小的于日前探得的,但我很怀疑其真实性,直到昨夜,我缠着兵部令曹仪身边的近侍,拉他一块儿喝酒,好不容易趁着他酒醉时套出话来——) (是关于无名的事吧?)开阳打断他。 赫密怔住。(殿下早就知道了?) (这事,月缇也跟我提过。)开阳盯着赫密,墨深的眼眸微微闪着锐光,似是责备他不该隐瞒情报。(真雅此次遭难,兵部虽然对外宣称叛乱份子全数剿灭了,但其实尚有几名士兵幸存,他们私下用刑审讯,发现这些人都跟申允太子有关。) 申允太子,靖平王的堂兄,继承王位的人本该是他,但他与自己的异母弟弟夺权,双双惨死,这才让靖平王渔翁得利,捡到了王座。当年效忠申允太子的人马,也因而不得不对新王表示臣服。 (这些人都是申允太子的残余势力,暗中活动,必有野心。)月缇接下主子的话,继续说道。(我调查过了,虽然众人都以为叛乱当时是无名出手解救了真雅公主,一路同行相护,但曹承熙怀疑,无名与这些残余势力有所勾结,正是此次叛乱背后的主谋。曹承熙既是真雅公主的心腹,他会如此怀疑,必然有一定的道理。) (赫密,你倒说说看,是什么道理呢?)开阳慢悠悠地扬嗓。 这话是试探抑或嘲弄?赫密迎视主子冰冷清锐的目光,不觉有些心惊,他并非有意隐瞒此事,但知情不报,的确是有,偏又让月缇也探得风声,先他一步报了信,存心邀功。 说来这也是主子驭下的手段吧,令他们彼此竞争、相互牵制,同时,也不致令自己偏信一方,因而遭受蒙蔽。 不愧是他宣誓效忠的主子,好凌厉的心机! 赫密苦笑。(殿下请别误会,属下并非有意相瞒,只是消息尚未确定,我怕说了会扰乱殿下布局。) (看来,你知道得比月缇还多?)开阳淡淡地问。 月缇闻言,凛然扫视赫密,眼神颇有懊恼之意。 赫密感觉到了,暗暗一叹。他从来不想与这个师妹争功,若是可能,他也想将此次功劳让给她,他知道,比起与他的交情,她更想得到的是主子的青睐。 他没想过成为主子的唯一,她却一向有此野心。 只是…… (还是不肯说吗?)开阳嗓音冷冽。(莫非直到此时你依旧不能肯定情报是否属实?) 这口气是怀疑他的忠心了。赫密无奈地偷觑月缇一眼。抱歉,这回他是没法相让了。 他深吸口气,直视主子。(据我所知,无名当是申允太子幸存的血脉。) 什么?! 这消息不仅月缇听了张口结舌,开阳亦是大感惊愕。 (确有此事?你敢肯定?) (启禀殿下,属下原也相当怀疑,但经过这些时日的查访,当有八、九份的把握。) 无名竟是申允太子的血脉!开阳拧眉。(真雅公主知道此事吗?) (她知道。) 真雅知晓?开阳沉思,于脑海迅速判读形势。申允太子的残党至今仍于朝廷中潜伏,图谋再起,为的总不是扶持真雅为王吧?他们认定的王当是无名,真雅明知无名的身世,也察觉到他背后有这股势力,却依然将他留在身边,这表示什么?两人结盟了吗? (还有一件事,属下至今仍是半信半疑。)赫密忽地又开口。(只是此事至关重要,不可不防。) (是什么事?)开阳听出属下话里的不安。 (昨天跟属下喝酒的近侍,年轻时候也服侍过申允太子,据他所说,当年申允太子出宫游历,曾在某个县城结识城主之女,两人暗通款曲,留下一个风流种。) (那私生子便是无名吗?) (是。)赫密点头,望向主子的目光若有深意。 开阳一凛,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那位城主之女是何方人物?) 赫密闭了闭眸,颤声吐露。(她……正是这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希蕊王后。) 是她的儿子啊! 她的血脉,她的分身,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骨肉。 希蕊于殿内来回踱步,芳心悸跳,血流躁动,满腔兴奋之情难以压抑,素来自持的冷静消逸无踪。 自从入宫以后,她肚皮一直不争气,生不出龙种,她怕自己后位坐不安稳,处心积虑地谋害靖平王的儿女,一一除去。这些年来,她于这宫内呼风唤雨,旁人敬她畏她,羡慕她权倾朝廷,她心中却是有所不满,说不出的空虚。 即便人人都说她是这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但又如何?她终究无法坐上希林的王座,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开阳或其他靖平王的儿女称王。 可现下情况不同了,她有自己的骨血,当年为了入宫争这后位,她抛弃了无名那孩子,不料他存活至今,还成为文武双全的优秀男子。 他不仅是个不可多得的英才,更是她亲生儿子、申允太子遗留的血脉,他有资格争王! 她定要助他一臂之力,即便他对她这个母亲,心中有恨…… 希蕊淡淡一笑,忆起昨日深夜,无名单枪匹马闯进她闺房,意图为了真雅铲除她这个最大的敌人,可刀架在她颈上,却是怎么也砍不下来。 他还是手下留情了,口口声声说着恨她不认她,依然不忍杀她。 果然是她的儿子啊,再如何残忍,对她仍存着一份割舍不去的骨肉亲情。 她很高兴,太高兴了…… (娘娘,您要召见的人都已经到了,现下在偏殿候着。)一名宫女前来禀报。 (知道了。)希蕊凝神,面对铜镜,整理衣饰,确认自己的外表完美无瑕后,盈盈移动莲步,来到偏殿。 一群文武大臣见到她,纷纷起身行礼,他们个个位居高阶,官拜二品以上,都是朝廷里动见观瞻的人物,也都是她亲自笼络、栽培的人才。 希蕊颔首回礼,施施然于主位落坐,姿态端庄优雅,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请众卿来,是有要事相商。) (请王后娘娘尽管吩咐。)一位一品大臣代表众人说道,望瞭望周遭,有些疑惑。(不过怎么不见夏相国大人?) (我舅舅吗?)希蕊扬唇,似笑非笑。(因为这事不便与他相商。) 众人闻言,骇然相觑。有什么事是不能让夏相国知道的?他一向是王后娘娘最信任的心腹,不是吗? (敢问娘娘,究竟要与我们商量什么事?)方才发话的大臣好奇地追问。 第十二章 (我想与诸位合计合计,看要怎么样才能够——)希蕊顿了顿,忽而嫣然一笑,笑里,藏着令人胆寒的锋锐。(废黜当今太子!) (要暗杀吗?) (不可。) 正当希蕊与亲近大臣商议如何除掉太子,开阳也与属下商议,该怎么剪除无名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竞争者。 赫密力主暗杀,他不允。 (为何不能?直接除掉他是最快的办法啊!)月缇也赞同赫密的提议。 面对属下咄咄的追问,开阳淡然一笑,气定神闲。(首先,无名是何人?他可是单刀歼灭数十人的顶尖高手,据说杀人时身形快如鬼魅,往往一刀便封喉见血,这样的人物,是你们想杀便能杀的吗?若是暗杀失败,想想看会发生什么事?他可是真雅的人,你们认为她会轻易放过我们吗?还有希蕊王后,亲生儿子遇刺,肯定暴怒,谁也不晓得她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这风险太大了。) (可是,难道任由无名与真雅公主结盟吗?)虽说主子说的有理,但赫密与月缇仍是心有疑虑。(若是王后暗中相助,您这太子之位怕是危机重重啊!) (真雅与无名不可能结盟,除非有一方决定放弃竞逐王位,否则两人利害相关,不可能走在一起。既然真雅留无名在身边,我想约莫是得到他的保证了。) (殿下的意思是,无名放弃争夺王位,转而力挺真雅为王?)赫密听出话中玄机。 (不错,当是如此。)开阳颔首。 (可真雅公主会相信他的保证吗?)赫密很怀疑。(谁知他是不是暂且仰赖她的鼻息,等哪天羽翼丰厚便凭恃自己也是王室血脉的身份,号召谋反?) (你说的不无可能,我想真雅也不至于傻到想不到这一点。) (那为何不杀他,还将他留在身边?至少也该驱逐他啊!) (明知留下他危险,却甘于冒险,舍不得放手,自然是有原因的。) (殿下的意思莫非是……公主对那家伙动心了?) 还能有别的理由吗?开阳讥诮地寻思。女人哪,总是过不了情关!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他漠然评论。没想到那个平素看来冷若冰霜的真雅,也会动心动情,甚至作出不理智的决策,留那男人在身边,终是心腹祸患,她迟早必须付出代价。 不过这对他而言,倒不是坏事,真雅愈是感情用事,愈可能误判情势,他便能少个劲敌,如今反是希蕊王后,将成为他成王之路最大的阻碍。 说不定现下,她已与近臣密商废黜她这个太子了。 一念及此,他冷冷撇唇。(真雅与无名因何结盟,两人私底下又有什么约定,我们无须关切,如今首要之务,该是如何应对王后即将给我的一连串打击。那女人好不容易得知自己的亲骨肉尚存于这世上,肯定万分欣喜,她必会想方设法扶持自己的儿子成王。) (可她要如何扶持?)月缇想不通。(她不可能当众揭露无名是自己跟申允太子的私生子吧?这只会令陛下震怒,说不定连后位都保不住。) (她当然不会傻到自揭丑闻,要公开无名的身世,如今还不是时候。)开阳轻抚凤鸣笛,瞇眸沉思。(等到无名羽翼丰满,培植出属于自己的坚固势力,那时方是号召起义的时候。现下她该做的,当是让无名跟在真雅身边,若是有朝一日真雅能成王,论功封赏,无名自然也会跟着获益。) (所以王后接下来会倒向真雅公主那边吗?)月缇骇然。 (一定会啊!)赫密感叹。(既然自己的儿子选择跟随真雅公主,她肯定会设法助他,先谋公主之人,再谋公主之国。为了能令真雅公主顺利登基,她必是千方百计将殿下由太子之位拉下来!) (那该……如何是好?)月缇惊惧,花容刷白。 赫密神情亦是凝重,两人同时望向主子,等他示下。 开阳淡哂,嘴角微挑,噙着犀利的嘲讽。他早料到自己与那个阴毒的王后迟早会反目成仇,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之快。 无妨,正所谓祸福相倚,无名之身世确实是他的危机,但也足以成为转机。 (你们刚说要暗杀无名?) 这突如其来的询问令月缇与赫密有些莫名,两人四目相顾,不免羞惭。 (殿下,我俩已经很明白这提议有所缺失,思虑不够周详……) (就去暗杀吧!) (嗄?!) (近来,你似乎变了。) 是夜,月色清朗,采荷邀开阳掌灯夜游。 这并非他们初次夜游,起先是采荷兴之所至,随口邀约,开阳应了,之后,他们游出乐趣,总会在月色格外美丽的夜晚,提着珠贝灯,于御花园里寻幽赏花,别有一番风雅。 这夜,两人沿着东宫苑内的湖畔慢慢地走,身后远远跟着一群宫人。他当上太子后,身份不同了,出入有更多随从护卫,不能如从前那般屏退下人,自由自在地到处行走了。 失去随意行走的自由倒不打紧,真正令她有感而发的,是别样心情。 开阳闻言,眉峰微挑,望向妻子,她也正看着他,浅浅笑着,眉目间却隐含轻愁。 (我变了?)他沉声问。 (嗯。) (哪里变了?) (你自己不觉得吗?想想看你有多久没出门跟朋友们聚会了?早上严副统领派人来送帖,邀你打马球,你居然回绝了。严副统领那群朋友,不是同你最亲密的吗?你也说过和他最合得来,何况打马球你素来也是兴致勃勃,如今却……)她忽地顿住,似是迟疑着该如何表达才好。 他心念一动,手一伸,擒握她柔荑,与她牵手并行。 这番亲密的举动教身后的随从看了,是有些不好意思,可采荷并未抗拒,由他握着。 (我不喝酒不玩乐,在家里闭门读书陪着你,这样不好吗?怎么你反倒不开心了?) (不是不开心,只是……觉得奇怪。)她扬起薄染霞色的脸蛋,瞅着他。(自从当上太子后,你的想法与行为似乎改变了许多。) 他一哂。(自然是要改的,今时今日,我的身份不同往常,如今我可是东宫太子,圣国的王储,自当谨言慎行,以免令人抓着把柄。) 她微讶,不觉看了看身后,确定随从们听不见,才压低嗓音问道:(你的意思是真雅或德芬很可能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状吗?) 第一个想告状的人,可不是他那两个妹妹。开阳嘲讽地寻思。 (难怪了。)采荷若有所悟。(难怪今日我回娘家,爹爹和爷爷会说那样的话。) 开阳一凛,他正欲向她打探呢,她自己提起最好不过了。 原先他有意陪她一同回娘家,见见岳丈及相国大人,好探听一点消息,但恐怕希蕊王后于相国府内耳目众多,仍是决定作罢。 从前他未曾造访过妻子的娘家,值此敏感时机,贸然前往,反而启人疑窦。 (你爹跟爷爷他们说了什么?)他假作漫不经心地问。 (他们说最近朝廷内有些不寻常的动静。)采荷蹙眉,娓娓道来长辈的建言。(也不知为何,似乎有人暗中对陛下挑拨,说太子交游广阔,恐有结党营私之嫌,他们要你安份谨慎点,免得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是吗?)开阳沉吟,细细咀嚼采荷话中意味。 如此看来,夏家人并末参与拔除他这个太子的秘密活动,甚至连希蕊王后一向最信任的相国大人也不知情。 约莫是希蕊忧虑夏家人若是得知内情,反过来相挺他,毕竟采荷现今可是堂堂太子妃,将来他登上王位,她也能封后,夏氏一门权势将更加稳固。 废黜他,对夏家及夏宝德而言,又有何益处呢? (开阳,爹爹跟爷爷会忽然说这种话,是不是朝廷真发生什么事了?)采荷担忧地问。(是支持真雅与德芬的势力不服吗?他们想合力将你拉下太子之位?) (你别担心。)开阳微笑。(废黜太子可是国家大事,即便父王再如何对我不满,也不能轻举妄动,我既未有失德之举,亦无谋逆之心,那能说废就废呢?) (也对。)听他这么一说,采荷放心了。(况且还有我表姨母站在你这边,她一定会支持你。) 到如今,她依然身在事外,还以为她那个表姨母会帮他呢!开阳嘴角一挑,似笑非笑。 采荷凝睇他,隐约看出他神情有异,她敛眸,想了想,细声低语。(听说小时候你们也这样做过……) (做什么?) (像我们现在这样,趁着夜深,提灯夜游。) 开阳听了,倏地凝定步履,眉宇森沉。(是谁告诉你这事的?) 生气了吗?采荷小心翼翼地望他。(是德芬说的。前阵子我到神殿祈福,跟她聊了会儿,她听说我们经常夜游,便告诉我,小时候,你们一群兄弟姊妹也曾偷偷在御花园内探险。) 他面无表情。(我倒不晓得你跟德芬感情这么好,连这些家常琐事也聊。) (只是随便聊聊而已。)采荷慌着解释,担心他以为她口无遮拦。(其她的事我并未多说。) 开阳不置可否,采荷偷觑他,鼓起勇气启唇。(听说,是……德宣太子领着你们一群弟弟妹妹去的。) 握住采荷的手,忽然缩紧,她痛得眉尖一凛,却没喊叫出声。 (是又如何?)他问话的口气,很深,很沉,听不出一丝情绪。 (我只是觉得你们兄弟姊妹之间,感情似乎挺不错的,德芬还说,小时候其实你比她还……更黏着德宣太子。)话说到后来,声嗓变得极细微,彷佛只要夜风吹得稍微强些,便会于这夜色里黯然隐没。 擒握她柔荑的力道又更强了,其中有几根手指的指尖陷进她掌肉里,剌得很疼,但她强忍着,不让他察觉她已感受到他强烈的情绪起伏。 (你跟我说这些,有何用意?)他冷冷地问。(想打听些什么吗?) 是,她的确想探问,或许这问题在这时候问很不合宜,或许永远没有合宜的时候,但她,无论如何也想知晓。 她扬眸,胆怯却也坚定地睇他。(你交出去的……那所谓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他不动声色。(为何要问?) (我想知道。) (你没必要知晓。) (可我想知道!)她强调。 他忽地怒了,瞳神变幻不定,酝酿着冰风暴,猛然甩开她的手,疾步前行。 采荷怔愣片刻,接着回头命令那些满脸惊愕的随从。(别跟来!) 随从们听她令下,一时不知所措,杵在原地。 采荷追逐开阳,穿花拂柳,踩在石板小径上,转瞬间,她似有种错觉,彷佛自己又回到多年以前,变回那个老爱缠着他的小女孩,而他对她总是不理不睬。 她以为,经过三年前两心互许的那天后,他对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冷漠了,莫非只是她自以为是? 若是她惹恼他了,他随时可能将她抛下,就如同从前,如同此时此刻。 (开阳,你等等我!) 拜托,一定要等她,切莫抛下她不管,她无法承受再度遭他冷落…… 采荷心乱如麻,胸臆焦灼如焚,她好慌、好急,莲步一个踉跄,竟咚地扑倒在地,跌得难堪。 这声扑跌的沉响总算引来开阳注意,回头一望,快步走来。(采荷,你怎样?没事吧?) 第十三章 他弯身扶起她。 她摇头,下巴撞得好疼,撞出眼泪来了,她却不敢哭,脸蛋埋进他衣襟里,双手紧紧揽圈他的腰。 (很痛吗?)他感觉到她动作蕴着惊惶,低头想看她。(是不是摔伤那里了?我瞧瞧。) (我没事,没受伤。)她依然将脸埋在他胸膛,闷着嗓音细声道。(我很好,你别看我。) 为何不让他看?他皱皱眉,反倒更想瞧清楚她,她却坚持不抬头。(开阳,你听找说,我以后……不会问了,你若是不高兴,不想说,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他怔住,身躯如冰冷凝,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你心里必然有许多苦,当时会那么做,一定有你为难之处,我只是……只是想与你分担而已,但我不会再问了,不会再问了……) 她在哭吗?为何他觉得自己听到细细的哽咽? (我不会……再勉强你了,是我不对,身为你的妻,我只要相信你就好,对吧?我会……会相信你的。) 她会相信他。 听着她急切的表白,开阳不知该作何感想,胸海翻腾着复杂情绪。 (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他低声问,嗓音是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沙哑。 她终于仰起脸了,容颜苍白,明眸蕴泪,比月色还朦眬凄美的泪,牵引他紧绷的心弦。 (如果你的天地都是虚假,就让我……成为那唯一的真实吧!) 他的心弦断了,断得无声无息。 他盯着她,怔忡地、失神地,宛如无主的游魂。(你……说什么?) (我愿成为你的真实。)她含泪而笑,笑容美如幻梦。(所以别担心,我不会对你说谎,永远不会。) 她不会对他说谎,她会是他虚假的天地里唯一的真实,她相信他。 该高兴的。开阳迷蒙地思忖,一枚誓言永不背叛的棋子,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掏出来献给他,没有比这更好用、更令人放心的棋子了。 他该庆幸。但为何,他的心会是这般空荡荡的,不着边际? 他扬起手,抚摸她的发,抚拭她的泪,低下唇,温柔地吻她,尝到泪水的咸,也尝到一股莫名的苦涩。 (陛下,不可不察啊!) 又来了! 靖平王苦恼,揪着一双苍灰老眉,看着年近半百,依然风韵犹存的王后,实在拿她莫可奈何。 (你怎么了?王后,之前极力保荐开阳当太子的人是你,现下要朕防备他的人也是你,他到底犯什么错了?为何你态度丕变?) 希蕊听靖平王质疑,神色不改,偎靠在他怀里,笑容嫣美如花,绝丽动人。(臣妾并非态度丕变,臣妾一直以来,都是一心一意为陛下着想啊!当初力荐开阳,那是因为他事孝至诚,对母妃的敬爱令人感动,况且又是圣国唯一的男性血脉,也比两位公主年长,继承王位有其正当性,可如今……) (如今如何?) (臣妾听闻,他私下交结权贵大臣,往来频繁,恐有夺权逼宫的野心啊!) (夺权逼宫?你说开阳?)靖平王不以为然地轻哂。(朕倒不晓得镇日只知斗鸡走狗打马球的他有此等野心。) (就算他无此野心好了,镇日散漫游乐,也不适合担当国家大任。) (可他变了啊!)靖平王蹙眉反驳。(朕听说她近来谨言慎行,整天在家闭门读书,比之从前的浪荡不羁,大不相同,难道王后你毫无所觉吗?) 当然察觉到了,开阳的一举一动,向来在她监控之下,所以她才懊恼,这小子,怎么偏偏在当上太子后变了个人? 希蕊思忖,笑容失色。 靖平王看出爱妻不快,轻轻叹息。(王后,你也明白本王怜你爱你,几乎什么都依你的,但废立太子是何等大事,岂能儿戏?开阳被立为王储,那是经过圆桌会议之认可,如今他并未失德,也没犯错,要我寻何名目重新召开圆桌会议呢?此事万万不可。) 那倒也是。希蕊不愉地咬唇。(可陛下,难道您没听说太子殿下私下与权臣来往之事?) (朕是听说了。)靖平王掏掏耳朵,整天不是这个大臣来密告,就是那个大臣来报信,他哪会不晓?(只是虽有部份大臣在朕耳边叨念,却也有不少人向朕称许太子近来循规蹈矩,令人刮目相看,比如相国大人,他对太子可是赞誉有加。) 那不是废话吗?因为太子可是他孙女婿,他不称赞谁来称赞? 希蕊阴郁地沉思,不想从前最得力的同盟,此刻反成为最棘手的阻碍了。那个死老头,她真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陛下,您不是一向最疼真雅的吗?之前决定召开圆桌会议,也是以为她遇难而亡,但如今她平安回归,与王位失之交臂,您不为她可惜吗?) (可惜是可惜的,不过……)靖平王再度无奈地注视爱妻。(事情都已经定,又能如何?只好怨真雅没这个命了。) 没这个命?不,她不信! 无论如何,她都要设法将自己的亲骨肉送上王位。 (陛下。)希蕊娇唤,抚摸靖平王胸膛,施展狐媚。(储君可是未来的王,影响的是希林数十年的国运,怎能不慎加思量呢?) (王后!)靖平王虽是年老多病,经她这么一挑逗,仍是动了欲 - 望。(王后,别说了吧,这夜都深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也该就寝了。)他色迷迷地喘息,双手急着剥她外衣。 希蕊娇笑,正欲说话,殿外传来一阵喧闹。 (什么事?)靖平王着恼。 (启禀陛下,角宿大人说有急事,必须立即面见王后娘娘。) 角宿?不就是青龙令辖下的星宿主吗?靖平王皱眉,刚想发话拒绝,希蕊伸手轻轻掩住他的嘴。 (陛下,臣妾去去就来。)她婉转起身,他没法,只能看她整束衣饰,步出帘外。 隔着帘幔,靖平王只见那名星宿主对她仓促行礼后,附在她耳畔低语。 她闻言,骇然大惊。(什么?!你说有人想杀他?) (是谁想杀谁?)靖平王好奇地扬嗓。(发生何事?) 希蕊惊觉失态,连忙掀帘回至内殿,朝他盈盈一笑。(没事,陛下,只是臣妾宫内两名侍卫一言不合,打起架来,看来臣妾得亲身回去处理。) (这事何必要你亲自处理?)靖平王皱眉。(是谁如此放肆,胆敢在这宫内大动干戈?我看不如就令——) (陛下。)希蕊以一个吻堵去靖平王的命令,眼波流媚,声嗓娇腻异常,令人闻之心荡神驰。(那两位可都是臣妾的心腹,还是让臣妾回去瞧瞧好了,今夜召别的嫔妃来侍寝吧,明夜臣妾再来侍候您,嗯?) 语落,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又缠绵地深吻他一口,然后优雅地告退。 竟然就这么丢下他了! 靖平王怒视王后的背影,若是以往,他置之一笑也就罢了,他疼她宠她,不介意她将国事朝政看得比他重要,可如今…… 他沉下脸,起身下榻,从壁上一格隐密的暗柜里抽出一封密函。 这封密函是数日前有人送来的,并不与一般的奏折并呈,而是趁无人侍寝的夜晚,搁在他枕下。 能够越过重重禁卫,且避开希蕊王后之耳目私自投书,那人的能耐不可小觑,他发现时,不禁惊骇。 而密函的内容更令他震慑,历历指称希蕊王后淫 - 荡失德,私养面首。 他深知她热爱权势,也不吝于给她,反正有她分担政务,他乐得轻松,有更多时间逍遥快活,但说她私通别的男人? 不!他不信她胆敢给自己戴这顶绿帽! 靖平王咬咬牙,招手唤来心腹,低声吩咐—— (暗中跟踪王后,看她究竟上哪儿去了?) (行动了吗?) 深夜,东宫偏殿,灯影幢幢,一队侍卫于殿外守着,戒备森严。 殿内,开阳手握一卷书,听赫密报告。 (属下趁无名落单时,埋伏一队弓兵,乱箭齐发,虽然他身手敏捷,只令他受了轻伤,但消息传到希蕊王后耳里,她便匆匆忙忙前去探望了,而且还是从陛下的寝宫离开的。)赫密将目前所获的情报告知主子。 开阳听了,微微一哂。(为了自己的儿子,连丈夫都顾不得了,父王遭她如此冷落,男人的颜面岂不尽扫落地?) (是啊,所以正如殿下所料,陛下立刻派人暗中跟踪了。)说到这儿,赫密不得不佩服这位主子的精心谋略,一切都在他意料当中。 (父王若是知晓,无名并不是希蕊的面旨,而是她与申允太子的私生子,这出戏可就好看了。)开阳淡淡评论,顿了顿。(那队弓兵的情况如何?可有折损?) (是,无名果然身手不凡,此役折损了我方大半人马。) (那另外一小半呢?) 赫密闻言,嘴角残忍地一抽。(谨遵殿下吩咐,格杀勿论,封他们的口,以防走漏消息。) (他们的后事及家人,都安排好抚恤了吧?) (都安排好了,请主上放心。) (很好。)开阳赞许,望向素来忠心相随的属下,赫密目光如炬,笑意不掩喜色,看来比他这个主子尚且兴奋几分。 对于利用过的人,他说杀就杀,没了利用价值就弃如敝屣,赫密与月缇并不因此胆寒。 果然,唯有残酷无情的主子,方能驾驭残酷无情的奴才,德宣当年就是对身边的人太过仁慈纵容,才会遭受背叛。 开阳冷诮地寻思。 赫密注视他胸有成竹的表情。(殿下,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呢?) (暂且稍安勿躁,我得先去见一个人。) (谁?) 谁呢?开阳轻哼,嘴角勾噙浓浓自嘲。(一个很恨我的人。) (你说,那个浑小子不是王后私养的小白脸?) 靖平王听闻心腹报告,瞪大一双铜钤眼,不敢置信。 (是,小的的确是听王后这么叫他的,她说,『我儿啊』。) 是她的儿子?!她何时生了这么个私生子? 这意外的消息出乎靖平王所料,面色忽青忽白,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压抑盛怒。(你说他叫无名?) (是。) (不就是那个救了真雅的小子吗?如今也跟随在她身边?) (不错,他是真雅公主的得力助手,据说公主对她相当信任。) (既是真雅的心腹,怎么又会成为王后的儿子?他究竟是哪儿来的野种?) (似乎是……申允太子的。) (谁?)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申允太子。) 怎么可能?!靖平王骇然,脑海一时空白,直过了好片刻,才又动起脑筋。 他的妻,这个国家的王后,竟然跟前朝的申允太子生下了儿子—— 当年,她的确是以申允太子未亡人身份进宫的,自愿于牌位前长跪七日七夜,为无缘的夫君祈福,向来自命风流的他听说有这么个痴情女子,颇感好奇,主动前去探视,谁知这一看,就此对她一见钟情,不可自拔。 他只知道她与申允曾有婚约,可没想到连私生子都有了!她为何瞒着他不说?是否担心因此断了自己的王后之路,所以宁愿抛弃那个孩子? 这些年来,她一直无法顺利怀胎,肯定万份遗憾,如今母子重逢…… 靖平王一凛,终于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第十四章 怪不得她这阵子老在他耳边叨念开阳的不是了,又忽然对真雅极其友善,原来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因为无名选择跟随真雅,她才决意扶持真雅为王吧,然后,或许有一天,她的儿子能够藉此谋夺这个国家。 太可恶了!这个女人,他以为她要的不过是呼风唤雨的权力而已,没想到她竟还意图染指圣国江山! 思及此,靖平王全身不寒而栗。 这江山,是他的,是他儿女的,绝不能落入她在外头偷生的孽种手里! 数日后,靖平王于朝堂亲自颁下诏书,命太子监国,参决朝政,成立太子府,设置官署,五品以下的官员,全权由太子任命。 此令一出,群臣哗然。谁也没想到,素来看不惯开阳王子的靖平王竟愿意提早分权,不仅令他参议朝政,还赐予他任命官员的权力。 政权即将移转了。群臣都感受到当今圣上扶持太子上位的决心,问题是,为什么? 而一直以来权倾朝野的希蕊王后又会如何应对?她能甘心朝中多了个太子与她平起平坐吗? 形势瞬息万变,嗅觉灵敏的人已经看出太子与王后隐然各成派系,王后虽于朝中厚植势力,目前仍引领风头,但太子急起直追,后势不可小觑,何况他毕竟是储君,未来即将登上王位,跟随他,怕是比跟随王后更能多享受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于是,倒向太子一派的人愈来愈多,东宫太子府日夜都有官员出人,川流不息,开阳亦来者不拒,举贤与能,笼络各方人才。 这一切局势变化,采荷自然也看在眼里,她虽对政治不甚敏感,但也懂得此刻正是开阳声势扶摇直上的时候,身为太子妃,自当成为他背后支持的力量,不使他有后顾之忧。 玩弄权术她不懂,开阳也不可能允她干政,她能做的,便是尽己之力,帮他顾好东宫内务,讨好每个有权有势的长辈,尤其是当今陛下…… (娘娘,您又在做点心了吗?) 每日巳时,是玲珑向采荷报告东宫内务的时刻,她打听到娘娘一早便到御膳房内忙碌,只好也跟进来。 采荷腰系围裙,卸了无谓的钗环首饰,一身素雅,正于台前使力擀面皮。 玲珑见状,禁不住有些心疼。(娘娘,这些事让下人来做就好了,您又何必亲力亲为?) (这一定得我来做。)采荷微笑。(这面皮擀得好不好,会影响口感,我得自己拿捏分寸。) (娘娘这回要做什么?) (饺子,一种西域传来的点心。听说陛下从前行军打仗时,偶然吃过几回,十分喜爱,可惜宫内御厨没人会做。) (那娘娘怎么会呢?) (我娘向来喜好美食,她的嘴可是出了名的刁,尤其是异国料理,她更是兴致勃勃,所以每回有异国商团来访,我爹都会透过管道搜罗来各国食谱,让家里厨娘仿照着做。我听说陛下很怀念当年吃过的饺子,回去翻找食谱,果然让我找到了。) (原来如此。)玲珑笑道。(娘娘果真是一片孝心,陛下能够再次尝到念念不忘的美食,一定很高兴。) (能不能让他老人家高兴还不一定呢!)采荷叹息。(擀面皮、包馅料,这些都不难,难的是这搭配的酱汁。) (要什么样的酱汁呢?) (据说当年陛下吃的饺子,蘸了优酪乳、蒜泥、黄油,别的都还好找,就是这优酪乳,总觉得少了一味。)说着,采荷微微蹙眉。(陛下寿宴就快到了,希望能赶得上让他尝到啊!) 玲珑见她苦恼,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多年跟随于采荷身边,她深知这主子性格虽温和,却也有股倔气,下定决心要做的,就非做到十全十美不可。 单凭陛下一张嘴的形容,便想重现当年味道,这可难喽! (先不说这个了。)采荷转开话题。(你不是来报告内务的吗?说吧!) (是,娘娘。)玲珑参阅记录,逐项报告。 自从开阳当上太子,迁进东宫后,采荷便将玲珑升为东宫首席女官,总管东宫内务,包括其他女官与宫女的管理及日常琐事,都交给玲珑负责,重要事项则由采荷亲自裁断。 采荷仔细聆听玲珑汇报,裁决下令,期间手仍不停,持续擀面皮、调酱汁。 (……就是这样了。)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玲珑方汇报完毕。 (没有其他异常的事吗?)采荷问。 (没有。) (近来出入东宫的闲杂人等很多,要那些宫女侍卫们耳目机灵点,嘴巴却得闭紧些,不许走漏风声。) (是,娘娘请放心。)玲珑回话。(这些小的以及总管大人,都会格外注意,我们在宫女与侍卫间编队分组,实施连坐管理,若有其中一人动向有异,自会有其他人前来通风报信。) (如此甚好。)采荷颔首,想了想。(王后娘娘那边呢?近来可有再找你去问话?) (王后娘娘约莫是察觉从我这边问不出什么,这一、两年已经很少找我问话了。)玲珑顿了顿。(不过娘娘,小的近日倒是听见一些风声。) (什么风声?) (自从陛下分权予太子殿下之后,殿下于朝中声势日隆,逐渐稳固一方势力,据说王后娘娘对此似乎……有些不快。) 是吗?采荷深思。其实对这情势发展,她也有所警觉,开阳是靠着与王后结盟才能登上太子之位,可如今却隐隐形成两人相抗之局面。 而且最近开阳几乎不去向王后请安了,王后也很少在她面前提及开阳,即便对她,也都只是说些疏远的客套话,不如从前那般热络和蔼。 难道宫廷之中,当真无永远的同盟吗?即便是往来频繁的亲戚,终有一天也可能反目成仇…… 玲珑察看主子的脸色,见她似有几分忧郁,担忧地扬嗓。(娘娘,若是万一哪天,太子与王后正面起了冲突,您该当……如何是好?) 采荷一凛。玲珑这问题,问得犀利,却也问得多余。 她端凝秀容,毫不犹豫地落话:(我与开阳既是夫妻,便是共同命运,我当依他从他,唯此而已。) 她曾对他许诺,要成为他天地之间唯一的真实,这誓约,她永不言悔—— (王后那边,可有何动静?) 夜深了,开阳方与太子府幕僚会商政务完毕,便又将两名心腹召进偏殿书房密议。 最重要的,自然是探明朝廷各方势力的动静,及早掌握并回应。 (王后娘娘那边并无特别变化。)赫密报告。(正如殿下所料,王后或许是怀疑陛下已然知晓无名身世,近来行事格外谨慎,小心翼翼,不露锋芒。) (这是应该的。)开阳微哂,慢条斯理地分析政局。(任是哪个男人得知妻子给自己戴绿帽子都不会高兴,纵然碍于形势,我父王无法公然与王后决裂,但下诏令我成立太子府,又赐予我认命官员的权力,显是打算将政权逐渐移交给我。父王为我造‘势’,朝中势力自然会逐渐向我靠近,该如何面对来势汹汹的太子,王后近日怕是十分苦恼呢!) 他停顿,嘴角噙着犀利的嘲讽,跟着又问:(真雅那边的情况呢?) (是。)月缇介面回答。(虽然王后并未亲自出面,但亲近她的几位大臣最近总是有意无意地对真雅公主示好,也极力拉拢公主身边的人,两边酒席酬酢,往来频繁。) 往来频繁吗?开阳敛眸沉吟,凤鸣笛揽在案前,他取过来把玩。频繁并不代表热络,表面的交好不见得出自真心。 他冷冷扬嗓。(真雅也经常参与这些应酬场合吗?) (不,公主很少出席。公主除了每日至兵部处理公务以外,多数时间都闭门不出。) 如此说来,真雅仍在观望形势。她素来冷静机智,想必早就识破希蕊王后之计谋。当然,她也可以借力使力,暂且与王后结盟,先将他拉下太子之位再说,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中分寸,可得仔细拿捏。 选择按兵不动,是正确的。 开阳淡漠一笑。不愧是他的王妹,够聪明。 接下来,该是德芬了,事实上他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动向。 日前王后曾以为陛下祈祷之名义,进入神殿祝祷三日三夜,既入了神殿,不可能不与天女有所交谈。 那个阴毒的女人会对德芬说些什么,他约莫猜得到,问题是,德芬会作何决定? (殿下是担心德芬公主与王后娘娘结盟吧?)赫密观察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属下猜想应当不至于,当年德宣太子一案,可都是王后在背后主导,公主殿下怕是至今仍恨她入骨。) 可德芬也恨他入骨啊! 或许她会使用双面手法,引他与王后斗得两败俱伤,倘若是他,就会这么做。 开阳涩涩地思忖,正欲发话,门口扬起清朗的声嗓。 (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来了。) 传话方落,殿内便飘进一股热食香气,似是面点之类,跟着,采荷盈盈现身,倩影窈窕,身姿婀娜。 她一进殿便嫣然一笑,明眸酷齿,神采照人,七分清甜之中蕴着三分难以形容的娇媚。 开阳见了,心韵蓦地乱了,握在手中的凤鸣笛脱落,在桌案上敲出清脆声响,他警觉自己的失态,连忙将沿着桌面滚动的笛子挡住。 但这短暂的手忙脚乱,已然落入月缇与赫密眼里,两人目光交会,眉头同时蹙拢。 采荷捧着一盘食盒,来到他面前,轻盈行礼。(殿下议事到深夜,想必饿了,臣妾备了宵夜,请先歇会儿用些吧!) 语毕,她扬起眸,眼潭澄透纯净,映出他不自在的面容。 (你们下去吧。)开阳朝两名心腹摆摆手。(今日就到此为止。) (是,殿下。) 月缇与赫密躬身退下,临走前,还狐疑地朝两人瞥去一眼。 (怎么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呢?)采荷一面将食盒摆上桌案,一面娇声埋怨。(我也有准备他们的分啊!) 因为他不想让属下看到自己心神不宁的样子。 开阳自嘲地寻思,森瞳扫了下她,旋即又避开,心又跳得快了,默默撞击着胸口。 自从那夜在花园隐避的小径上,她对他急切地说了那番话,也不知怎地,他似是受到激烈冲击,之后每回见到她,总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慌乱。 她说,如果他的天地都是虚假,她愿成为他唯一的真实。 他从未想过,有谁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不,或许更令他震撼的是,她竟能看出他的天地都是虚假。 如今,当她看着他,他总忍不住想,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她知道他正对她说谎吗?或者,她也看出他的心为她而乱? (晚膳你是跟大臣边议事边吃的,肯定吃不多吧?现下又过了几个时辰,也该饿了。)她柔声叨念着。(我试做了新的点心,你来帮我尝尝味道吧。) 新点心?他望着她捧来的食盒,共有三层,她打开其中一层,中间一大格盛着十数个面皮包的点心,其余几个小格则是各式调味酱汁。 (这是什么?)他没见过,奇怪地问。 (这叫‘饺子’,是西域传来的一种面食点心,据说陛下以前打仗时曾吃过,念念不忘,我从娘家找到食谱,做了一些,你替我尝尝好不好吃?) 说着,她将一双银箸递给他。他接过,挟起一个饺子。 第十五章 (蘸点酱汁。)她指了指一格白色的乳状物。(这是酸乳酪调成的酱汁,据说西域人都是这么吃的。) 他依言沾点调味酱,放进最里,咀嚼了嚼,眼角倏地一抽。(好怪的味道!) (怪吗?)她失望。(也对,其实我自己尝也觉得怪,可听说陛下爱吃,不晓得是不是就这种味道呢。) (你没送去给我父王尝尝看吗?) (我是想等到他寿宴那天,再给他一个惊喜,可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为何不能?)开阳挑眉。(我觉得怪,不代表父王也不喜欢,或许他的口味与众不同。) (是这样吗?)采荷犹豫,倾下身,拿指尖轻挑一点酸乳酪酱,探出舌头舔了舔。(味道还是有点涩,该怎么调,口感才会柔顺一些呢?) 她一面思索,一面舔着手指,猫样的可爱神态又催动了他的心韵,脸颊异常地发热。 她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凑过来,端详他的脸。(你脸色有点不对呢,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受了风寒?) 她伸手欲抚他脸颊试探温度,他连忙撇头回避。 采荷怔住,素手凝在空中,一时不知所措,许久,方苦涩地扬嗓。(开阳,你生我的气吗?) 生气?她怎会那样想?他讶异地望她。 她淡淡牵唇,笑里藏不住忧伤。(近来你总是躲着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恼你了?) (你没做错事。)他粗声应。 (没有吗?那为何你总让我碰一下都不肯呢?还有……)采荷倏地咬牙,娇容渲染霞色,宛如一朵嫣美的水芙蓉。这话让一个女人实在太露骨了,可她已忍了好久。她垂敛眸,扭捏地把玩衣带。(如果不是我做错什么,为何你这数个月来……少与我同房呢?) 最后一句话,嗓音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他望着她羞怯的神态,气息收凛,心却是管不住、犹如万马奔腾。(我……是因为太忙了,自从父王命我监国,日常须得经手处理的政务很多,时差忙到深更半夜,我怕……担心扰你清梦,所以才在别处睡下……与你成婚后,我未曾再碰过别的女子,你千万别误会……) 老天!他这在解释些什么?她有怀疑他在外头风流不羁吗?为何他要如此焦急地自表清白?而且话说回来,他是个大男人,又是当今太子,身边有几个姬妾伺候,不也很寻常? 可他还是不希望她心有芥蒂。(我可以发誓,我已经很久不涉足花丛了……) 她蓦地扑哧一笑。 他霎时顿住,收回自己糟糕的解释。 采荷凝睇他,明眸璀璨,亮着点点星光,嫣红的脸蛋微歪,模样既俏皮又淘气。 她在笑他吧!笑他的仓皇,笑他词不达意。 开阳暗暗懊恼,不觉紧握住凤鸣笛。从未曾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出糗,她怕是绝无仅有的一位。 (我相信你就是了。)她甜笑,眉眼弯弯。(不用发誓啦,你这样紧张反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果真看出他在紧张。开阳窘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凤鸣笛拽得更紧。 她注意到他的举动,又凑过来,他嗅到从她身上传来的一股馨香,全身肌肉不觉紧绷。 (这笛子都弄脏了。)她从怀袖取出手绢,示意他将笛子交给她,他这才愣愣地松了手。她细心擦拭笛子,不放过任何缝隙。 他怔忡地望着她,直到她拭净笛子,交回给他,他才猛然醒神。 (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告诉我这笛子是谁送给你的,好吗?)她柔声道,眼波潋滟,婉约似水。 他赶忙转过头。实在很怕与她四目相对,怕让她看透,更怕自己克制不住。 他清了清喉咙。(呃,很晚了,我还有一些奏章要看……) (知道了,我不打扰你。)她很识趣。(这饺子你慢慢吃,不沾酱也可以的,要不就沾着这酱油醋吃吧。) 语落,她又对他甜甜一笑,旋身翩然离开,而他一径盯着她消失之处出神,久久,移不开视线。 然后他强迫自己收束心神,批阅奏章,毛笔蘸了墨,却不知不觉在一张白纸上作起画来—— 这是什么? 一迭由太子府传过来的公文奏章里,竟夹着一张毛笔划,虽然看来像是游戏之作,但随意几笔便勾勒出鲜明的形象,足见作画之人不凡的才情。 希蕊抽出画仔细欣赏,画上是一只猫咪,懒洋洋地蜷缩着,更妙的是猫脸表情生动,差堪比拟人之笑颜。 一张笑得眉目弯弯的猫脸,又撒娇,又带几分调皮,甜得让人想抱进怀里,好好疼宠一番。 这谁画的?希蕊自身亦是才华洋溢之人,自然看得出作品神妙之处,敬佩绘者才情之余,不免也感到好笑。究竟是哪个糊涂蛋,竟会将此游戏之作夹在奏章里?可见作画时的魂不守舍了。 她微笑摇头,正欲将画纸揉成一团,忽地,心念一动。 她再仔细端详画作,照理说,猫的五官不该像人,但这张可爱的猫脸,却让她愈瞧愈觉得仿佛神似某个人。 是谁呢? 她眯眼思量,脑海意念纷纷,好不容易即将抓到头绪时,却让人不识相地打断。 (启禀娘娘,方才属下接获报告,德芬公主前去御书房面圣了。) 希蕊心神一凛,立即丢开这副谜样的游戏之作。 德芬私下面圣,表示她开始有所行动了,她这边也得及早做好准备才行。 她当机立断地下令。(传青龙与朱雀两位大人前来见我!) (是。) (父王,儿臣夜观星象,发现这两日天空出现一颗彗星,且紫薇垣星象亦有异状。) 德芬公主来到御书房,摒退左右后,开门见山便落下这句。 靖平王闻言,目光一闪。(紫微垣,那就是代表王宫内院的星垣吧,哪里有异?)他问得很冷静。 德芬讶异。照理父王听说紫微垣星象有异,应当极是介意,怎么这回如此镇定? 她直视靖平王,留神观察其表情变化。(北极五星之太子星,近日亮度逐渐增亮,帝星则反之,逐渐黯淡。兼之彗星出现,乃除旧布新之象,儿臣唯恐此星象对陛下不利。) (哪里不利?)靖平王淡淡地问。 德芬蹙眉,越发觉得不对劲。(太子星亮度既有亮过帝星之嫌,陛下近日当格外留心太子之动向。) (你的意思是,开阳很可能对我夺权逼宫吧?)靖平王话里似有嘲讽意味。 德芬一凛,躬身作揖。(儿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从星象看来,确有此种可能。) (那么,天女有何建言?) (此事该由陛下自主判断。) (你身为护国天女,负责掌管国家神器,观测星象,给予本王建言本身职责所在,不必多虑,有话就直说吧!) (……) (不肯明说是吗?)靖平王微微一哂,似笑非笑,沉默片刻,忽地悠悠扬嗓。(你恨开阳吗?) 德芬一怔。 靖平王静静审视她。(恨你这个哥哥吗?当年若不是他交出关键证据,或许德宜不至于死。) 这是在试探她吗?德芬咬牙,努力压抑胸臆起伏的情绪,看来开阳当是跟父王提点过她可能皆由星象来游说他了,怪不得父王会如此镇静以对。 她深吸口气。(德宜哥哥……逆上谋反,开阳王兄……并未做错。) (你真是如此想的吗?)靖平王显然并不相信,轻哼一声。(告诉父王实话,你恨开阳吧?) 她恨开阳吗? 回到天女殿,德芬仍牵挂着不久前与父王的对话,字字句句在她脑海萦绕不去。 她独坐于凉亭下,亭外站着两名宫女,为她烹炉煮茶,跟随她多年的贴身侍女春天亦在一旁照看着。 她手握一卷书,却径自出神,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 恨开阳吗?父王如是问她。 当然恨!怎能不恨? 一念及此,她倏地紧握书卷,心海浪涛汹涌。 当年,除了她之外,德宜哥哥最疼爱的人就是开阳了,不料到最后出卖哥哥的人,竟也是他!他怎能做出此等忘恩负义之事? 当年她还幼小,并未十分清楚来龙去脉,及至渐渐长大,暗中调查真相,这才知晓在最关键之时,是开阳背叛了德宜哥哥,从此不由得对他生恨。 虽然她百般告诉自己,开阳也是不得已,为了活下去,他或许有不得不为的苦衷,但失去至亲的痛苦仍是令她难以原谅他。 最恨的是,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对当年的事毫无悔恨,德宜哥哥的忌日,他从不曾来祭拜。 他的良心是被狗咬了吗?一个人怎能凉薄至此! 她恨着他,表面对这个王兄相待以礼、和颜悦色,其实好几次险些失控。 决心竞逐王位之后,她与他更是形同陌路,即便相见,也只是淡淡颌首,算是招呼。 谁知那日,他竟有脸亲自前来天女殿探访她—— (若太子殿下今日是特来警告,恳请王兄放心,自从真雅王姐差点于宫外丢了一条命,圆桌会议又推举王兄为太子,我便知道形势不在自己身上了,纵然我冒险公然施行幻术,为自己造了‘天命’,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她话说得很白,很有自知之明,她以为他或许会不相信,冷嘲热讽几句,不料他却是淡淡一笑。 (王妹误会了,王兄今日前来,其实是想与你结盟。) 与她结盟?她当场震住,不敢相信。 他悠悠对她道来无名身世之谜,分析将来可能的发展情势,希蕊王后为了拱自己的亲儿为王,当会设法将真雅先送上王座,再行谋夺圣国江山。 (此时关乎吾家天下,不可不慎防。) 这些,她早就知道了!黑玄也提醒过她必须提防,但—— (即便我不愿希蕊王后的儿子夺走圣国江山,也不表示我就会相挺于你!) (你无须相挺于我。)对她尖锐的语锋,开阳平静地领受。(只是王后近日必会设法说服你与她合作,请你以天女的身份助她游说陛下废黜我这个太子,王兄只希望你能做到两不相帮。) (若是我做不到呢?)她嘲讽地问。(王兄要如何?除掉我吗?) 开阳闻言,仿佛一震,墨瞳闪过异样神采,他沉默片刻,一声叹息。(你依然这般恨我。) 能不恨吗?她冷冽地瞪他。 而他似是无奈,从怀里揣出一枝翠玉横笛。(这枝凤鸣笛,是谁送我的,你可知晓?) 是谁送的干她何事?她默然轻哼。 (是……德宜送的。) 她怔住。 (而且,正是在他依谋反之罪被抓进牢里那晚,送给我的……) 接下来,他对她讲了个很伤感的故事,那夜听说父王要派人抓德宜,他不顾性命危险前去报信,结果来不及带走德宜,希蕊王后已亲临东宫,千钧一发之际,德宜托付他重任,盼他哪天得继王位,剪除希蕊,为死去的王室手足们昭雪沉冤,最后,还将这枝凤鸣笛相赠予他— 好感人、好可歌可泣的故事。 德芬记得,当时自己听了,震撼之余,却也不免有几分怀疑。太荒谬了!以为她会傻到相信吗?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他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后,便径自离去。 第十六章 而她,却日日夜夜为那所谓的‘真相’苦恼,徘徊于信与不信之间。 若他有意扰乱她的心思,借此令她失去理性判断,那么,他几乎算是成功了…… (怎么了?一个人坐在这儿发什么呆?) 一道深沉的声嗓于她头顶落下,她仰首,望向自己最深爱的男子,他仍如往常,一身锦绣黑袍,衬得那双墨黑的瞳眸更加幽暗无垠。 他在她身旁坐下,牵握她的手,感受到他掌心透来的暖意,她心神便宁定。 (玄,我很坏。)她凝望他,幽幽低语。 (怎么了?) (方才我去面见父王,跟他提了个很可怕的建议——) (打听到德芬都跟陛下说了些什么吗?) 心腹密探回来后,希蕊便急着询问。 (禀王后娘娘,陛下与德芬公主乃是摒退左右,私下密会,所以对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小的不甚清楚,不过公主殿下离开后不久,陛下便召集三品以上的大臣进议事殿。) (陛下召集大臣?)希蕊先是迷惘,转念一想,喜形于色。 一定是听德芬报告星象有异,对太子起了戒备之心了!原本说服德芬与自己合作时,她并无多大把握,但看来德芬对开阳的恨意,远远大过于对她。 那也难怪,遭到至亲手足的背叛,总是更痛。 她愈想愈得意,不禁眉开眼笑。自从王上命开阳成立太子府以来,这口闷气可堵得久了,如今总算得以抒发。(打听到陛下跟大臣们商议些什么吗?应当是意欲召开圆桌会议,讨论废黜太子之事吧!我们这边也得做好万全准备,将王室亲卫队及王城禁军都布置妥当,以免开阳不服,掀起政变……) (不是的!娘娘。)密探打断她,面上带犹凝神色。(听说陛下要宣布的并非召开圆桌会议,而是……) (是什么?)希蕊一凛,顿生不祥之感。(你快说啊!) (你说什么?陛下意欲退位?!) 开阳接获密报,骇然变色。 赫密与月缇面色亦凝重,赫密继续说到:(属下打听到陛下与大臣们商议的内容时,也是不敢相信。) (那大臣们如何反应?) (大多都说退位一事非同小可,劝陛下务必三思,但据说陛下心意颇为坚决,极有可能于寿诞当天正式下诏传位,宣诸全国。) 开阳凛然。父王在想什么?怎会忽然决定退位? 是德芬的提议吗?是她向父王建言,为使政权平安交接,不如提前退位吗?虽是为巩固王权着想,但这时机还太早了! 她这算是帮他吗?不,不是帮他,她或许是故意的,趁此机会激他与王后兵戎相见…… 终究,她依然选择不相信他吗? 开阳抿唇,脑海意念顿时纷乱,想起前去探访德芬那天,他对她说了许多,难道,她一个字也不信? 其实别说她不信了,连他自己也不信。 他自嘲地闭了闭眸,深深吐息,命令自己冷静,迅速判读急逐变化的情势。(传令白虎令大人,请他格外注意王室亲卫队的动向,把王城禁军严副统领也带来见我,悄悄的,别让任何人瞧见。还有,想个办法带话给父王身边的人,一定要特别留心父王的饮食起居。) (是,殿下。)月缇与赫密躬身领命,两人互看一眼,由赫密开口。(不过殿下,您这意思,莫非是……) (狗急跳墙,王后怕是要发动政变了。)开阳语重心长地说道。 政变?! 月缇与赫密同感震慑,一时无语。 开阳见他俩目瞪口呆的模样,淡淡一笑,分析局势给他们听。(父王准我成立太子府,给予我参政及任免官员的权力,虽对王后权势造成极大威胁,但毕竟她在朝中经营多年,培养笼络不少人才,许多官员都是她安插的,我当上太子才几个月,能与她势均力敌已属勉强,她大可以以逸待劳,只可惜她素来瞧不起我,如今遭我反噬,大有不甘,再加上她得知自己亲生骨肉尚且活在这世上,过分急切欲扶植他成王,失去平常心,这才会鼓动德芬,以星象术数挑拨父王对我的信任。)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她原以为星象显示我有逼宫之嫌,会造成父王对我的猜忌,甚至有可能立刻召集圆桌会议,商议废立王储事宜,孰料父王竟是决定顺天应人,下诏传位。) (这会是德芬公主的提议吗?)月缇疑惑。(所以公主果然被殿下说服,愿与殿下结盟了?) (不,德芬此举并非意欲与我结盟。) (那是?) (是挑动我与王后两虎相争。)开阳解释,眼角眉梢净是嘲讽之意。(如今我只是太子,便隐忍有威胁王后之势,一旦登基为王,情势便会大不相同,她还能留住多少人才、确保多少人心?她肯定会设法阻止父王,若是软性劝说不成,恐怕就得来硬的了。) (所以殿下才说,王后很可能会发动政变?) (不错。) (可她……没有发动政变的大义与名分啊!) (名分大义,就跟‘势’一样,有时候是可以自己造的。) 也就是说,王后很可能会诬陷太子犯了逆反之罪,就如同她于十数年前除去德宜太子一样的手段。 赫密首先领悟到此点,不久,月缇也想到了。 这对兄弟,相隔多年,竟还是走上了相仿的命运。 开阳猜到他俩脑海里转着什么念头,神色倏地阴沉。 他刻不是德宜,那样软弱,逆来顺受,无论命运是否与他站在同一边,他誓言反抗到底,即便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在所不惜! (在王后发动政变之前,我们必须先发制人!)他冷冽地指示。 (是,属下们领会了。)赫密应道,瞥望主子一眼,迟凝片刻,还是决心开口。(不过殿下,虽然我方极力拉拢,但王室亲卫队与王城禁军大半仍掌握在王后手里,即便我们出其不意,为求万全之计,恐怕还是需要曹家之力相帮。兵部令曹仪大人虽是心向真雅公主,但他的堂弟曹蒙却与我们过从甚密,曹家多数年轻子弟也都与殿下交好,曹家大人曾表态愿为殿下尽忠,只希望您能慎重考虑与他府上千金联姻之事……) (我已经有采荷这个太子妃了!)开阳不耐地驳斥。(曹府的千金小姐素来养尊处优,自视甚高,怎可能甘心为妾?)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赫密有些发窘,月缇蹙眉,主动跟进劝说。(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请务必多加斟酌。曹蒙大人意思是,若是殿下意欲得到他们曹家全力相助,这正宫之位,最好能够虚悬以待……) 意思是要他废太子妃吗?废掉采荷?! (不可能!)开阳厉声拒绝,瞳神暗黑森沉,灼灼似燃地狱之火,令人望之胆寒。(我说过很多遍了,此事毋须再议。)他不由分说地摆摆手。(吩咐你们的事,还不快去办?) (……是,殿下。) 是日,靖平王六十大寿。 为了庆祝靖平王寿诞,又是难得的逢十之寿,宫内连续数日举行各项活动,王室亲卫队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成四队竞赛,不仅考较星徒们琴棋书画的本事,擂台比武更是重头戏。 至于贵族子弟都爱的打马球,当然不可少,开阳亲自领队下场,拔得头筹,博得满堂喝彩。 众家千金们也有露脸的机会,个个打扮得风流妩媚,品香、斗花、诗歌舞蹈,尽情挥洒才艺。 到了寿诞当天,气氛来到最高潮,热闹缤纷,笑语频闻,许多彼此对上眼的才子佳人们,于欢腾的宴席间眉目传情,更大胆些的,甚至私相授受信物。 (这场寿诞过后,希林怕是又玉成好几对佳偶了!)玲珑于主子耳畔笑道。 采荷微笑颔首。虽然她如今已是人妻,但看着这些热情奔放的年轻男女,芳心不免也有几分悸动。 她望向开阳,他午后打完马球,便匆匆回东宫沐浴换装,再度现身,已然一身神清气爽,墨发束起,头戴顶冠,额前发绺却仍微湿,不听话地散落者,平添性感。 他一现身,便引来一阵轻呼暗叹,在座的女子无论老少,眸光皆是恋恋不舍地于他俊俏的身形上流连。 这就是她的夫君,玉树临风、出类拔萃,她为他而骄傲。 她轻移莲步,盈盈走向他。 今日,她着一袭水色绫罗裙,腰间系着珠玉编成的腰带,于黄昏的霞光掩映下,闪烁美丽色泽。开阳最爱抚摸的柔细长发并未绾起,流泻如瀑、飘逸如丝,发间别着细致的金步摇,随着她轻盈的步履叮铃脆响,摇荡好听的声音。 她没注意到,自己同样是瞩目的焦点,当她来到开阳身畔,与他并肩而立,那瑶台双璧的风采,羡煞众人。 (你准备好了吗?)她柔声问,见他领缘没翻好,扬手替他理了理。 (准备什么?)他垂目望她,眼里闪烁异样光芒。 (你不会是忘了吧?)她娇嗔。(说好了我们要一起向父王献上祝贺的寿礼啊!) (啊,是了。)开阳这才恍然。都怪她今日打扮得太过清新可人,才会教他一时失了神。(走吧。)他牵握她的手。 她盈笑,柔荑乖顺地偎在他手里,两人同行,踩着近乎一致的步伐。 靖平王斜倚在一张雕龙画凤的软榻上,几名宫女殷勤地服侍他,希蕊王后则端坐于一旁的凤椅上。 开阳与采荷来到靖平王面前,下跪行礼,献上寿礼,开阳送的是一扇珊瑚流金富贵屏风,采荷送的是一件由她亲自裁缝的狐毛滚边披风。 对那扇珍贵难得的屏风,靖平王只是看看就算了,对采荷亲手缝的披风,却是爱不释手,立刻便披在身上,昂首挺立,顾盼自得。 (朕这样好看吗?)他笑问儿媳。 (好看!)采荷赞美道。(陛下本就身形挺拔、英姿焕发,这披风穿在陛下身上,又多了几分气宇轩昂。) (呵呵呵。)靖平王被她捧得心花怒放,笑得开怀。(还是采荷会说话。来人啊,赐赏!) (多谢陛下恩典。)采荷谢恩,回眸望向开阳,他轻轻挑眉,又眯眯眼,仿佛佩服她比自己有办法哄父王开心。 她见他表情怪异,领会他的心思,不禁甜甜地笑了,眉目弯弯,眸光星亮,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希蕊注视她,心念蓦地一动。 这表情,这笑颜……对了,是那张画!日前她在奏章里偶然瞥见的那幅游戏之作,那只笑着的猫,画的就是采荷! 希蕊凛神,更加留意观察采荷与开阳之间的互动,从前她总认为两人是因政治而结合的夫妻,说不上缠绵恩爱,只是寻常的夫唱妇随,但如今…… 她看着开阳悄悄捏了捏采荷的手,凝望妻子的眼神掩不住关怀怜爱……是采荷,是她这个表外甥女,令开阳于处理政务时恍惚出神,随手绘图,甚至将那张画遗落于奏章里都不自知。 是采荷,让这个近来谨言慎行的太子犯了疏忽。 采荷,就是他的弱点,或许也是唯一的弱点! 一念及此,希蕊不由得心韵加速,几乎无法抑制亢奋。近日政局发展逐渐不利于她,加上靖平王似乎猜到无名身世,对她变得冷淡,有意疏远,她一直处于苦恼焦虑,对开阳更加憎恶,但现下她总算发现了,原来他身上有着致命的弱点。 第十七章 有弱点的人,就有办法攻破…… 希蕊冷然扬笑,开阳正巧朝她投来一眼,她继续笑着,毫不掩饰挑衅意味。 开阳目光一沉。 采荷看着他,又看看希蕊,敏感地察觉两人之间不寻常的交流,于是故作轻快地扬嗓。(好一阵子不见表姨母了,近来身子可无恙?) (还不就是老样子?)希蕊轻哼。(倒是你,气色看来不错,生活过得挺滋润的,是吧!) 这话仿佛含着讽刺。采荷略微不自在,自从开阳当上太子后,她与这个表姨母越来越疏离了,很少见面,便见面了也话不投机。 (采荷过得挺好,多谢表姨母关心。)她只能说客套话。 希蕊冷哼,正欲发话,开阳抢先扬嗓。(对了,父王,采荷还精心准备了另一份大礼送给您呢!) (是吗?)靖平王眼神一亮,很是期待。(是什么?) 开阳但笑不语,采荷则是调皮地眨眨灵动的大眼。(等会儿上菜的时候,陛下就知晓了。) 采荷送上的另一份大礼,是饺子宴。 各式各样的饺子,煮的、蒸的、煎的、炸的,面皮不仅是白色,翠绿、芋紫、辣椒红,里头的馅料有数十种,就连调味的沾酱也花样繁多,光是酸乳酪就调了好几种口味。 因为不确定靖平王记忆中的味道究竟是如何,采荷突发奇想,索性各种调酱都做了,面皮与内馅也巧费心思,总有一样,会是靖平王喜欢的吧? 果然,靖平王见到一盘盘琳琅满目的各色饺子,龙心大悦,笑得合不拢嘴,每种都尝一个,赞不绝口。尝到令他朝思暮想的口味时,更是激动地将采荷唤来。 (就是这个味道!)他指着其中一碟酸乳酪沾酱。(这就是当年我行军打仗时在边关尝到的味道,据说是从西域某个临海的国家传来的吃法。) 终于再度尝到念念不忘的好滋味,靖平王感动不已,忆起当年自己是那般英武勇猛,如今却垂垂老矣,又不禁有些伤感,险些泛出老泪。 希蕊王后见他情绪难平,建议不妨留采荷陪侍于侧,与他谈话解闷,采荷虽挂念开阳,但靖平王是长辈,又是寿星,不好推辞,只得答应了,陪坐于靖平王身边,听他谈论当年勇,他滔滔不绝,她也很识趣地适时表达赞叹。 两人聊得尽兴,席间笙歌舞蹈表演不歇,贵族群臣各自谈笑,杯觥交错。 不时有人前来向靖平王献礼敬酒,靖平王心情极佳,有些精致小巧的奇珍异宝才刚收下,便慷慨转赐予采荷,真雅与德芬也各得珍贵赏赐,倒是平素享此礼遇的王后,只能于一旁干坐瞪眼。 献礼的人络绎不绝,忽地,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映入采荷眼帘。 她定睛细瞧,原来是曹雪红。 她曾听说曹雪红于去年年底出嫁了,对方出身名门贵族,祖父正是得以列席圆桌会议的十二名议事公之一。 曹雪红偕同夫婿向靖平王祝寿,仪态优雅,较之当年更多了一番少妇风情。她行过礼,目光不时飘向采荷,眼神若有深意。 有话同她说吗?采荷会意,找个借口暂时告退,两个女人于月季花丛后相会。 初始,气氛有些尴尬,曹雪红一径沉默着,采荷只好主动开口。 (你的夫君看来是个好人,听说也是个名门子弟,祖父还是议事公。) (是那样没错。)曹雪红淡淡地应。 (恭喜你,你们夫妇俩郎才女貌,很相配。)采荷真心祝贺。 曹雪红却是翠眉一挑,面露不悦。(你这是在讽刺我吗?太子妃娘娘。) (讽刺?)采荷一愣。 曹雪红冷哼,并不解释,眸光流转。(那是我堂妹,曹雪蓝。) (堂妹?)采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十二名舞姬正于席间献艺,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姑娘,身段窈窕、舞姿曼妙,扭动着纤细腰肢,急速旋转。 她表演的是胡人舞蹈,关键在腰肢须柔软如柳,方能于急旋时舞出韵味。 (她的舞艺,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曹雪红悠悠一叹。 确实如此。采荷欣赏曹雪蓝的舞姿,不只她,席间诸人都看得目眩神迷,只有开阳,仍维持一贯的冷淡漠然。 她不禁悄悄微笑,想起他对她说自从成亲以来,未曾再正眼瞧过别的女子,看来果然是真。 (她会取代你。)曹雪红突如其来地说道。 采荷怔住。(你说什么?) 曹雪红直视她,明眸如冰。(我的堂妹曹雪蓝,很快便会取代你,所以你别得意,夏采荷,你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坐不久了。) 这是何意?她不懂。采荷凝眉,笑意由唇畔淡逸。 (还不懂吗?)曹雪红讽笑。(你以为当年太子殿下为何娶你为妻?是因为你特别美、才华特别出众吗?不是的。) 她也知道不是,但…… (若不是你夏家与王后娘娘有亲戚关系,你的祖父又是相国大人,他会考虑与你联姻吗?) 这些,她都知道,用不着旁人来提醒! 采荷咬咬牙,秀容冷凝。(不论开阳是基于何种原因与我成亲,如今,我是他的妻,是这个国家的太子妃。) (不错,你是希林的太子妃,但你这地位又能维系多久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简单地说,你现今已成了太子殿下的负累。) 她是开阳的负累吗?采荷震慑。 曹雪红知道自己刺伤了她,隐隐得意,噙在唇畔的笑意更尖锐了。(你看不出来吗?如今王后与太子在朝廷上势成水火,互不相让,他们已不是因你而相互结盟的关系,而是彼此最强的竞争敌手。) 不是盟友,是政敌。 是这个意思吧。采荷迷茫地思付,心乱如麻。 (当年,你故意使计昏倒,从我身边抢走太子殿下,现下是你得到报应的时候了。)曹雪红停顿冷笑,神情不掩对她的恨意。(不该是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 不该是她的,永远不会是你的。 言语如刃,凌迟采荷心头,她怔忡地凝立原地,夜风吹来,冷冷地拂动她鬓边发丝。 正当采荷与曹雪红说话时,开阳亦借口离席与赫密于隐僻处密谈。 (情况如何?) (是,严副统领已率领数百名王城骑兵与弓兵,自白虎令镇守的西门悄悄潜入宫内,另一路人马也已埋伏于北门外,随时待命支援。) (青龙令与朱雀令呢?他们可有动静?) (没什么特别的动静,看来王后那边并未料到我们今夜会发动政变。)赫密低声报告。(今日是陛下的寿诞,二十八个星宿主都参加比武,星徒门也较平常放松戒备,这对我们十分有利。何况这些星宿主与星徒都是贵族子弟出身,其中有不少与殿下交好,他们藏身于亲卫队之中,只待殿下一声令下,便会随同起义。) (很好。)开阳于脑海斟酌情况,满意地颔首。 一切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接下来,就等父王宣诏传位的时刻到来了。 (记住,行动时一定要迅速果决,趁大伙儿酒酣耳熟之际,将所有亲近王后的王公大臣全数逮捕,若有反抗,就地处决!) (是。)赫密肃然领命,顿了顿。(不过殿下,您肯定陛下今夜一定会下诏传位吗?) (他下不下诏,并不重要。)开阳冷笑。(他若肯下诏,那最好,即使他迟疑了,我们事先也收买了他身边的宫女,伺机于酒水下药。无论如何,今夜都要设法剪除王后,陷她入罪。你和月缇负责联系串连我们的人马,万事小心,一个环节都不能错漏。) (是,属下明白。) (去吧!) 赫密告退后,开阳回到席间,曹雪蓝与一干舞姬献艺完毕,正盈盈退场,曹雪蓝经过他身前,朝他投来含羞带怯的一眼。 开阳蹙眉。这小妮子该不会从父兄长辈处听到些什么了吧?他可从未答应要与曹家联姻,采荷的太子妃之位,也绝不可能让出来! 只须今夜,希林的王座、圣国的江山,便是他囊中物了。 开阳寻思,隐隐感到体内热血正沸腾着,多年的隐忍与筹谋,为的就是这一天,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后,他定会除掉她! 寿宴持续进行,忽地,靖平王举手,止住丝竹弦乐之声。 在席的王宫贵族,文武大臣都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众人停止谈笑,齐齐望向主君。 靖平王颤巍巍起身,虽是老太龙钟,神色倒少了几分平常的病弱之气,眉宇间带着一股果敢坚毅,令人不觉有些肃然起敬。 他举起酒杯,示意宫女斟满,敬过周遭一巡,群臣们也纷纷举杯。 (祝贺希林国祚,千秋不朽!)他带头唱道。 (祝贺希林国祚,千秋不朽!)众人跟着应和。 一时间,酒杯撞击声此起彼落,人人脸上都是欢快之情。 (王上下诏,众人听宣!)一个礼仪官忽地扬嗓喊道,声音饱满,回荡于夜色中。 终于要来了! 开阳眯眸,全身肌肉紧绷,精神警戒如豹。 众人一齐跪下,开阳也跟着跪,目光却是紧盯希蕊王后。 (奉天承运——)礼仪官方念了个开头,只见靖平王忽地弯腰捧腹,剧痛呻吟。 (怎么回事?)众人惊骇相顾。 开阳亦愕然,他安排的宫女理应于宣诏之后才下药的啊!怎么提前动手了?莫非下手的人不是她,是王后? 他意念倏动,如电光石火,当机立断,朗朗扬声。(有人下毒!) 什么?!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惊噫声四起,开阳不给众人思索的余裕,立即发号施令。 (马上护送陛下回寝宫,保护王后,公主及太子妃,其他人留在原地,不准动!) 他命令方落,便有几名身着王室亲卫队服色的星徒联合架起靖平王,(护送)离席,另有几名负责(保护)王后,德芬与真雅两位公主也各有人看管,跟着,一队带刀侍卫进驻,抽出银亮的刀刃,团团包围王公群臣。 文武百官顿时惊慌失色,几个亲王后的大臣见情况有异,意图抗拒,立时遭到格毙,血溅当场。 变生突起,众人都看呆了,有些胆小的开始尖叫,有人捂住双耳,有人脸色苍白,蹲地颤抖,当中也不知是谁撞翻了酒杯与烛盏,熊熊火焰倏地燃起,场面顿时更加混乱,凄厉呼号,不绝于耳。 此刻,其他未参与政变的星徒与侍卫也赶来了,与开阳的人马相互开打,刀光血影,杀成一片。 采荷呢? 烟雾弥漫中,开阳寻觅着爱妻的身影。他第一时间便命人去保护她,但她人呢?为何他总看不见? (采荷、采荷!)他纵声呼喊,几欲脱离几名贴身侍卫在他周遭布下的保护圈。 (殿下!)其中一个连忙护住他。(目前情况仍危险,请殿下稍安勿躁,在这里等着。) 他也明白自己方虽然处于上风,但局势尚未完全掌握,此时不宜轻举妄动,可是采荷…… (娘娘呢?我不是命你们去保护她?) (是,我们已经派人保护太子妃娘娘了,想必她现下安然无恙,殿下请勿担忧。) 要他怎能不担忧?他见不到她,他必须看到她才行,一定得亲眼确认她是好好的! 第十八章 开阳心焦如焚。他很清楚,值此成败悬于一线的关键时刻,自己绝不能分心,他不该挂念任何人的安然,只会误了大事。 可理智判断得明晰透彻,情感却不由自主。他焦躁着、心慌着,不知为何,有股不祥之感。 正当他思绪纷扰时,不远处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踏地声,犹如战鼓隆隆,声声震魂,原来是严副统领率领的骑兵队威风凛凛地开到。 骑兵队一到,局势很快得到控制,还在奋战的王后人马见情况不妙,都丧失了斗志,纷纷放下刀剑。 赫密与月缇也同时赶到,开阳这才于两人的护卫下现身,正欲发话安抚那些惊惶不安的王公贵族,一道清冽的声嗓抢先扬起。 (大家莫慌,对陛下下毒的疑犯,本宫已经抓到了!) 是希蕊王后。 众人愕然,往声音来处望去,开阳也跟着调转视线,希蕊就站在方才靖平王坐过的龙榻旁,身边几名带刀侍卫虎视眈眈地围着她,可她不慌不忙,并不以自己安危为惧。 开阳眯眸。(王后娘娘此言,是何用意?) (太子没听清吗?)希蕊似笑非笑。(本宫说,抓到对陛下下毒的疑犯了。) 犯人不就是她吗?开阳冷诮撇嘴。(敢问是何人?) 希蕊没回答,藕臂扬起,纤纤素手比个手势。 花丛后,缓缓走出三个人,两个青衣打扮的星徒架着一个女子,一把横刀亮晃晃地贴于她颈脖。 开阳倏地倒抽气息,骇然睁目。 是采荷! 怎么会是她?怎么可能是她?她何时落入王后的手里了? 他愤怒地将眸刃砍向身旁的两名心腹。(我不是交代过,一定要保护太子妃周全吗?) (是,殿下是交代过,我也没想到……)赫密与月缇一时也慌了,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开阳懒得再责备属下,目光调回采荷身上,只见她被架着一步一步走近希蕊王后,最后让王后一把拽在怀里,挡在自己身前。 是人质。 开阳心沉下,如坠无底深渊,其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该死!他不该让采荷陪侍父王身侧,应当将她留在自己身边,若是他亲自看着她,她也不会身陷危险。 (今晚陛下吃最多的便是饺子,这饺子宴是太子妃筹备的,饺子也都是太子妃亲手做的,若说陛下中了毒,最大的疑犯不就是太子妃吗?) 这番犀利的指控震动全场。 采荷容色雪白,显是受了极大惊吓,开口说话时,声嗓颤抖得几乎不成句(是我……饺子是我做的,没错,可是,我没、没下毒……) 她吓慌了,肯定很害怕吧?从小到大,她一直备受亲人疼宠,几曾见过这般剑拔弩张的场面? 开阳咬牙,望着她,指尖掐进肉里,掌心冒汗。 (有没有下毒,不是你说了算,得等刑部来详加审讯。)希芯驳斥采荷的辩解。(你说对吧?开阳太子。) (殿下,不能再任由王后发言了。)赫密低声警告。(再这么下去,对陛下下毒的会变成是我们,这场政变便会失去正当性。) 不错,原本他发动政变,是想将罪名安在王后身上,指控她由于不满陛下宣告退位,为谋夺政权,这才铤而走险对自己的夫君下毒。他斟酌过药粉的分量,不至于致命,主要是有个理由铲除这个可恨的女人。 但如今却意外遭她反噬,将矛头指向采荷。 采荷下毒,等于他下毒,这下倒成了是他急登基为王,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了。 (殿下,请别忘了王宫及王城大部分守务兵力仍是效忠于王后娘娘的,我们得趁现在压制住场面,否则等王后的人马赶来支援,就来不及了!)赫密劝道。 (是啊,殿下。)月缇也跟进相劝。(青龙与朱雀两位大人想必已得到风声,赶来这里了,虽然我们埋了人马伏击,但恐怕无法全数挡住!) (殿下,请下令吧,让严副统领率人冲上去,只要杀掉希蕊王后,事情便成了!) (殿下,时机宝贵,您再稍加迟疑,误了时机,王后的人马怕是就要赶到了,到时以我们的兵力是打不过他们的。) 左一声殿下,右一声殿下,喊得开阳心烦气躁。(若是现在冲上去,那女人会要了采荷的命——) (不会的,她们可是亲戚,王后再怎么样,不会为难太子妃的——) (她会!你们还不懂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吗?别说只是个表外甥女了,事到临头,她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牺牲!) (殿下,请您务须冷静,以大事为重!成功就在眼前了,只须您一句话!) 成功就在眼前,只待他一声令下。 开阳咬牙,瞠视前方,从未曾感受过他的妻与他相隔如此遥远,明明间隔只有数十步,不是吗?为何宛如一带银河阻绝,教他们不能相见? 采荷,你明白现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在心底默默相问,无法开口,只能用眼神传递言语,她也不知是否看懂了,眨了眨那水灵灵的眸子,跟着,落下两行清泪。 她哭了。这么说,她懂了吗?懂得为了因应此情势,他必须作出残酷的决断。 她真的懂吗? 开阳更是咬紧牙关,睁着酸涩的墨眸,扫掠周遭,德芬与真雅都被他事先安排的人架住了,站在一旁,看着他。 两人都面无表情,平静得令他有些惊惧。为何她们不怕?她们该明白的,他有可能一时鬼迷心窍,连带将她们除掉。 为了这条王者之路能走得顺遂,为了路上不再有任何阻挠,为了坐上王位之后,也能杜绝后顾之忧,他说不定真会乘机也杀掉自己两个亲妹妹。 这些事,他做得出来的,他曾立誓,为了成王,不惜任何代价! 失去一样重要的东西,无妨,只须拿回比那价值更高的东西,所有的牺牲都将值得。 都值得的,会值得的…… 幽深迷离的瞳光,巡视过一圈后,再度落凝采荷的脸。 她不再哭了,泪光虽仍于眼潭莹莹闪烁,可那苍白的唇却扬起浅浅的、如梦似幻的笑。 怎能笑得那般诗意、那么美?仿佛在对他说:你杀吧!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理解,都支持。 就杀吧!她毫无怨言。 (殿下,请作决断!)赫密语气焦急。 他张唇,颤栗着,无法吐出支字片语。 (殿下!)月缇催促。 他不停地收握双拳,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蓦地,一阵箭雨从远方疾射而来,如彗星飞越过苍黯的夜空,预示不祥。 (是王后的人吗?)赫密与月缇吃惊。 情势紧急,严副统领也顾不得开阳尚未下令,径自率人出阵,顿时杀伐声震耳喧天。 开阳瞠视这刀箭交错的场面,兵器不长眼,这些人会伤着采荷的,他的采荷,她会受伤…… (住手!)他嘶声喊。(都给我住手!不许伤了采荷!) 谁也不准伤她一根汗毛,谁都不准! (我说住手,住手!) 如野兽般的惊怒咆哮震慑了所有人,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怔立原地。 开阳越众而出,朝希蕊王后行礼作揖。(看来一切只是一场误会,王后娘娘,我们双方不如就此罢手吧!恳请你手下留情,放了采荷。) 王后闻言,冷冷一笑。 一场政变,就此无疾而终—— 回到东宫,开阳首先命人护着采荷回寝殿休息,然后方与幕僚与大臣们开会,商议后势如何因应。 此次政变失败,导致开阳于各方暗中埋下的暗桩几乎全数曝光,王后此后必会严加提防,以后若要举事,那是千难万难。 幸而靖平王是由他们的人护送下回宫,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仍有一定优势。 靖平王确定中毒,不论是否能度过生死交关,他们都需事先拟好对策。活着,不能令陛下对他们生疑;死了,也必须阻止希蕊乘机夺权。 (这几天将是关键时刻,王后与我,谁胜谁负,很快便会揭晓了。)开阳作下结论。 众人连续商讨了数个时辰,黎明之际,其他人一一告退,唯有赫密与月缇,坚持与开阳密谈。 (殿下,您必须有所决断!)月缇嗓音尖锐,秀眉蹙拢,显得极是懊恼。 (殿下,我想您也发现了,方才群臣议事时,他们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唾手可得的胜利,由于您一时心软,就此功败垂成,大伙儿都不服气!)赫密接口,同样不满。 开阳冷冷一哂。(不服气的话,又待如何?) (只有一个办法。)月缇直视他,近乎咬牙切齿。(欲挽回军心,得他们忠心效力,唯有拿太子妃来祭旗!) 开阳闻言,瞳光倏冷,神色阴沉森郁,宛如地狱修罗—— (这意思是,要我杀了采荷?) 都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功亏一篑,原可顺利成功的政变,因为她,他收手了,反令自己陷入不利的处境。 是她害的。 采荷静静忘着站在她面前的一男一女,他俩气势咄咄、目光逼人,神情显得极是愤慨。 赫密与月缇,她知道,这两人是开阳最信任的心腹,虽然他们很少与她交谈,但偶然相遇,仍是对她恭敬持礼。 可现下,他们对她却是愤愤不平,眼神难掩憎恶。 就这样恨她吗?因为她怀了他们主君的好事? 采荷微敛眸,幽幽叹息。 即便她对政治并不敏感,关于如何玩弄权谋心术更是几近懵懂无知,但她不笨,她看得出来现下朝廷局势处于一触即发之势,殿下龙体垂危,太子与王后水火不容。 回忆昨晚的惊心动魄,前一刻,她尚且陪在靖平王身侧谈笑风生,下一刻,殿下便腹痛如绞,而她于混乱之中,遭到两名青衣徒劫持。 初始,她以为他们是来护卫,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被王后拿来当人质。 情况危急,当她的夫君与表姨母相互对峙时,她以为自己会遭到牺牲。 那时,她远远地忘着开阳,纵然夜色朦胧,现场还缭缭着起火的轻烟,但她仍清清楚楚地见到他的挣扎、他的痛苦。 他在选择,保她,还是保他即将得到的王位? 她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凝,那一刻,她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了,只有他存在。 于是,她流泪了,也忍不住微笑了。既然她的天地里只有一个他,她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无论他作何决定,她都支持。 她闭眸,等待命运宣判,结果却出乎她意料—— 他要求王后放了她,达成休兵的协定,她惊喜交集,犹如惊弓之鸟般翻翻费尽他怀里,依偎着,寻求他的保护,他亦紧紧地拥她,不使她担心受怕。 他给了她安慰,可他自己得到的却是轻蔑。 那时,她看见了,他身边的人愤怒地瞪着他。 她猜想得到他们作何感想,开阳身为他们侍奉的主君,却为了一个女人误了大事,等于是对属下的严重背叛! 跟随真雅与德芬的人,看她们的眼神都是充满敬意与信赖,可他身边的人,却对他产生怀疑。 都是因为她! 是她,害他失去了属下对他的信任,是她打乱了他的计画,令这场政变无疾而终。 第十九章 你已成了太子殿下的负累。 是这样吗?果真如曹雪红所说,现金的她,不但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反成了他成王之路上一大阻碍。 是这样吗? 寻思至此,采荷缓缓扬眸,羽睫颤着,心疼着。(我该如何做才好?) 赫密闻言,皱了皱眉,月缇索性冷冽地道:(我们说了,娘娘便会照做吗?) (你们何妨对我坦言相告?)采荷淡淡微笑,笑意侵染着几乎不可捉摸的酸楚。(你们也明白,对于政变权谋,我是一无所知,就连昨夜的政变,开阳也瞒着我。他既然坚决不让我涉入其中,我也难以相强,只能由你们告诉我了。)她顿了顿,神情变得坚定。(我该如何才能对开阳的成王大业有所帮助?) 赫密与月缇听闻,交换一眼,显是颇有疑虑。 (娘娘果真有意相助吗?)赫密沉声问。 采荷用力点头,补充一句。(至少,也不要碍他的路。) 赫密沉吟,又看了看月缇,两人达成共识。 (简单地说,请娘娘让出太子妃之位。)月缇语锋尖锐,语气趋近无礼。 (什么?)采荷愣住。 (是这样的,娘娘。)赫密毕竟比师妹冷静,和缓地解释。(您也看到殿下如今的处境了,由于殿下昨夜的决策,很多跟随之人以对殿下心生不满,人心若是背离,便难以号召大业。) (所以,要我离开他吗?)采荷怔怔地问,有些懂了。 (您已成为殿下的致命伤,只要娘娘还在殿下身边,所有人都会怀疑哪天殿下又为了您抛弃他们!) (况且昨夜事迹败露,我们于各方埋伏的暗椿大多曝光,如今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情势对我们极为不利,这时,殿下特别需要曹家的军事力量。) (曹家?)采荷一凛,蓦地忆起与曹雪红的对话。这就是曹雪红那番话中的真意吗?她让出太子妃之位,由曹雪蓝取而代之,如此开阳便能与曹家正式形成结盟关系。 (与曹家联姻,不仅可借助他们的军事力量,也能在圆桌会议上得到曹家控制的议事公支持,分裂真雅公主的势力,一举两得。) 也就是说,与曹家联姻,军事与政治皆可得利,并能以此挽回人心。 采荷敛眸,藏在衣袖下的素手悄悄捏握,没想到踢开她这个太子妃,开阳能得到这许多好处。 (娘娘,请您成全我们主子!) 赫密与月缇见她不吭声,以为她不同意,神态变得焦灼。 (这么多年来,殿下一心一意便是如何谋夺王座,如今一步错,很可能全盘皆输。若是他于这场宫廷斗争中失败,输的将不只是王位,还有他的命,我们所有跟随他的人都会死!) (娘娘忍心见他忍辱负重十多年的心血,全数毁于一旦吗?忍心见他死于非命吗?) (娘娘懂吗?殿下已经回不了头了!即便殿下现下说要放弃王位,王后也不会绕过殿下的,甚至真雅公主与德芬公主,她们任何一位登基为王,首要肃清的都是殿下!) (……我知道了。)采荷悠悠扬嗓。 赫密与月缇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们希望我让出太子妃之位,不是吗?)采荷直视两人,樱唇噙笑,水眸却隐约闪烁着泪光。(那我就让吧!只要开阳能得到他想要的,只要能保全他性命平安,我愿离开,天涯海角,不再与他相见——) 接下来该如何才好? 与幕僚会商完毕后,已是天明,食不知味地用过早膳后,开阳便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深思。 精心布置的棋局,一夕之间乱了,如今情势艰难,每走一步,都需较之前更加谨慎。 果真是他做错了吗? 将近两个时辰,开阳只觉思绪困在迷魂障里,左拐右转,都非出路,反复推演,终是棋差一着。 欲挽回军心,得他们忠心效力,唯有拿太子妃来祭旗! 果真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开阳咬牙,与房内来回踱步,愈想愈是焦躁万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扉传来一阵清脆剥响,跟着,一道清隽如水的嗓音扬起。 (开阳,是我。) 是采荷。他胸口一拧,顿时全身紧绷。 现下的他,不想见她,见到了只会令他联想起自己昨夜的失策,因为落错一杖子,极可能全盘皆输…… (开阳,你开门好吗?我有话同你说。)采荷软语央求。 他无奈,深深一叹,拿开锁门的横木,门扉推开,眼里映入清亮秀丽的影子。是他的太子妃,他温柔的、纯洁的、不知人间险恶的妻。 (有事吗?)他低声问。 她浅浅微笑,笑容暖如阳、甜如蜜。(我准备了一些点心小食,我们去花园走走好吗?) 都什么时候了,他怎有闲情逸致陪她逛花园? 开阳蹙眉,然而采荷的神情却有一丝异样牵动了他的心,他不禁颔首。 (好吧!) 她欣喜,主动来牵他的手,与他携手漫步于东宫苑内,一方澄透入镜的人工湖畔,宫女们已事先在林荫下铺开软席与坐垫,其上压着一张小巧的矮几,矮几上摆排几盘点心,另配茶水,于一旁的炭炉上煮着。 采荷摒退了左右,不让任何人服侍,与开阳同坐与软垫上,享受清风徐徐的午后时光。 点心都是她亲手做的,其中开阳最爱吃的,便是裹着豆沙馅的糯米团子,这也是两人初见时,她请他尝的点心,他从此恋上这般好滋味。 他抬起一个捏成猫状的糯米团子,笑笑。(这小淘气的模样生得真像你!) (是吗?这个像我?)她凑过来瞧。(哪里像了?) (就跟你一样,笑起来甜甜的、懒洋洋的。) (有吗?嗯,好像有呢!这意思是说我很可爱,对吧?) 她一面说,一面依靠于他胸怀,蜷首撒娇似地滚动着,正似一只对主人邀宠的小猫,可爱极了。 他心弦一紧,一时情动,展臂将她揽拥,手上的糯米团子却是拾不得吃,换了个小狗模样的填入嘴里。 (好吃吗?)她问。 (你做的,当然好吃。)他笑道。 (那你多吃点。)她又拣起一个糯米团子递给他,跟着将杯子凑近他唇畔。 他又吃点心,又喝茶,忙得不可开交。 她却是一径望着他,痴痴的,似入了神。 (怎么了?干么之瞧着我?) (看我的夫君,生得真好看,真迷人。)她嫣然一笑,眉目弯弯。 她很少这般露骨地称赞他,他顿时有些不自在,俊彦异样烘热。 她见了,笑意更深,伸手扶他脸庞,慢慢的、轻轻的,似乎欲借此将他的轮廓牢牢印于心版。 他由她摸了片刻,终究有些困窘,抓住她软绵的柔荑。(怎么了?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她闻言,瞳神霎时迷离,眼眸如漫着水雾。她不在看他,脸蛋偎贴他胸腔。(谢谢你,开阳。) (谢我什么?) (谢你昨晚,救了我。) 他一震。她感觉到他的震颤,却未抬首,依然软软地偎着他,听他急促不定的心音。(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他语气戒备。 (希林的王座对你而言,究竟是何意义?) 他听闻,久久不发一语,良久,方沙哑地扬嗓。(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想劝我收手吧?) 采荷摇头。(我懂得你已回不了头。)现在回头,只有死路一条。她恍惚地想,纤纤葱指点画他胸膛。(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促使你走上这条路?) 他默然无语,她倾听他心音,杂乱无章,不成调。 (为何要走这条路,你无须明白,你只要知道,希林的王座、圣国的江山,终将收揽于我手里,我会牢牢握着,不容任何人来抢!) (……嗯,我明白了。)她只回了这一句。 他愣了愣,本以为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甚至与他争论,不料却是如此柔顺地接受。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你,决心继续走这条王者之路,谁也无法阻挡你。)她扬眸,静静地睇他,那情深款款的眼神震慑了他。 他一时难以言语。(你……明白就好。)顿了顿。(那么,你会陪我吗?) (你希望我……与你同行吗?)她颤声问。 他迟疑了。 能与她同行吗?她的存在,已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跟随他的人,大多恨着她,恨她令他心软,误了成事的时机…… 他俩还能携手同行吗? 他心神不宁,表面却缓缓点了头。 采荷微笑,也不知是否看出他颔首前的犹豫,清浅的笑即甜蜜又忧伤。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既然我嫁给了你,今生今世自然会追随着你,永不相离。) 今生今世,永不相离。 他听着,不觉震撼,与她十指交扣,紧紧的,缠绵不舍。 她粲然一笑,忽地指向湖面上的水鸭。(你瞧瞧那鸭子,游得多漂亮!)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之见一群鸭子排列成队,于水里悠游,为首的母鸭抬头挺胸,很是神气。 她欣赏那群水鸭,欣赏湖畔好风光,欣赏夕日于天际渲染的美丽霞光。 他陪着她,与她谈笑,听着她,看着她,亲她抱她,最后,让她躺在自己双腿上,酣然沉睡。 她甜美的睡颜,教他看得目不转睛,失了魂。 开阳是让一阵杂沓的跫音吵醒的。 前晚,他处理政务至深夜,直接于书房睡下了,此刻天色将明未明,他才刚睡了不到一个半时辰。 (怎么了?发生何事?)他问随侍的左右。 (启禀殿下,据说是膳房那边失火了。) 膳房失火?开阳一凛,连忙披衣下榻,推窗往外瞧,夜幕苍蓝,东宫西侧窜出熊熊火光。 看样子,火势不小。 他踏出偏殿,侍卫宫女们来来往往,指挥他们的竟是赫密与月缇,他们命令侍卫们严密守住东宫每一个出入口,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准一只鸟飞出去。 一见到他,赫密立即主动报告。(殿下请放心,局势都在我们控制之下,东宫安危绝无问题。) 开阳颔首。最怕的就是有人趁此人心惶惶之际作乱,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看来赫密早有事先防范。 但负责东宫护卫的人,不该是他,为何他和月缇会主动接手? 开阳有些诧异。(膳房为何会起火?有人在里头吗?派人去救活了吗?) (是,现下正要派人去救。) 现下才去?会不会太迟了? (我瞧这火势,应该不小吧。) (是挺旺的,约莫是有人在膳房里翻倒了油,才会起火燃烧。) (如此说来,里头果真有人,是膳房的宫女们吗?) (这个……属下不知。)赫密回答前,还往月缇那边瞥去一眼,月缇察觉了,微微摇头,投回警告的挑眉。 警告什么?莫非这火灾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纵火?若是有人纵火,会是谁?因何纵火? 开阳脑中意念飞转,犹如雷光石火,忽地,他惊觉不对,东宫膳房,除了那些下人们会用,还有一个人也经常出入。 采荷!她在哪儿?在寝殿吗? (太子妃娘娘呢?她可平安?) 赫密闻言,明显一愣,跟着,摇摇头。(殿下不知。) (怎么不知?这场火来得莫名其妙,情况有异,难道你们不该首先确认主子们的安危吗?!)开阳怒斥,也顾不得再详加追问,急着奔回寝殿,一路上,他问过所有人采荷的下落,他们却都只是瞠目结舌。 第二十章 他越发心急如焚,背脊窜冷,心中顿生不祥。 终于,他回到寝殿,几名于房外守候的宫女见到他,仓皇失措,他见状也知不妙,不浪费时间问了,直接冲进去。 空无一人。 (采荷!采荷!)他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就是不见她的身影。她上哪儿去了?(采荷!) (启禀、启禀殿下,这是小的、小的在房里发现的。)一个宫女鼓起勇气走向他,颤抖地递给他一封书信。(是太子妃娘娘……留给您的。) 采荷留书予他?为何要留书?开阳慌悚,一把抢过书信,驱逐众人,独自展信阅读—— 开阳,吾爱: 记得妾曾与君相诺吗? 倘若,君之天地都是虚假,妾当成唯一真实。 当年,妾以夏家女儿之身份与君结褵,缔白首之约,妾既无德芬机智,亦不若真雅善战,君欲成王,妾唯能给予娘家之势。 谁知如今,夏家却难以成为君最得力之同盟,妾自身亦成称王大业之负累。 妾左思右想,唯有离开,方能助君一臂之力。 (今生今世,永不相离),请恕妾无法信守约诺,此生不能再与君同行。 不敢祈求君之原谅,只求君之理解,对君违约背信,实非所愿,今生不能相守,可否来世再见? 若有来世,妾当如此生,恋君慕君,一心一意。 唯愿到时,君不再是王家血脉,妾亦非名门千金,皆是人间寻常儿女,做一对平凡夫妻。 永别了。 妾自当于九泉之下,为君诚心祈福,祝君得成大业,青史留名! 采荷绝笔 采荷……绝笔! 这意思是—— 开阳悚然,反复确认最后四个字,视线模糊了,胸口揪紧,令他透不过气。 起先,他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接着,他拔腿狂奔,不顾身后有多少人追喊,飞也似地跑往膳房的方向,往火焰之处奔去。 赫密与月缇在他即将闯进火场时,及时拉住他。 (殿下,请您冷静点!)他们劝道。 要他如何冷静?他怎能冷静? 他回头瞪视两人,目光如炙,嘶吼若野兽。(采荷在里头吗?告诉我!她是不是在里面?!) 赫密与月缇恍然相顾,跟着,点了点头。 她果真身陷火场! 领悟此事,开阳几欲疯狂。(我得进去救她!采荷、采荷!让我进去!)他拼命挣扎,赫密与月缇得费尽全力才勉强制住他。 (殿下,请您冷静!已经来不及了,这火势太大,即便您闯进去了,也救不出娘娘,只会平白无故送了自己一条命!) 那也得进去救她!不能留她孤独一人,受烈火焚身,那该有多痛,她该有多害怕! 开阳恍然寻思,眼前仿佛浮现一幅景象,采荷孤寂地蜷缩于膳房角落,就像当年的他,困在黑暗里,前路茫茫,走不出去。 他的采荷……她该有多怕呢? (我要去救她!你们谁都别阻止我!)他眦目狂吼,用力甩开了两名属下的箝制,踉跄地奔向前,一道热风倏地朝他席卷而来,浓烟熏痛他的眼,火星卷曲了他鬓尾。 蓦地,一根梁柱倒落,跟着,整间膳房应声崩塌。 轰然巨响,吓傻了周遭每一个人,开阳亦骇然立于原地。 来不及了,他的采荷,他挚爱的妻,最后还是葬身于残酷火场。 救不出来了,他救不出她…… 今生不能相守,可否来生再见? 她说来生再见,可见她是铁了心要离开他,为什么?为何她要自以为这样是对他好?为何他钟爱的人都如此自以为是? 采荷如此,德宣亦然。 开阳想着,怨着,身子颤栗不止,忽地软跪在地。他瞠目瞪着眼前犹如地狱的灼灼烈火,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回到过去。 那改变他一生命运,最沉痛也最令他不堪回首的一天—— (哥,你做什么?) 他瞪着直指自己咽喉的刀锋,难以置信。 可他最敬爱的兄长并未解释,只是惨澹一笑,将一枝翠玉横笛交给他。(这凤鸣笛是我从一位老乐匠那儿买来的,本想留著作为你今年生辰的贺礼,但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如今你就先收着吧——) 他怔怔地结果笛子,握在手里,却仍是对兄长拿刀相指感到不解。他正欲问话,德宣又飞快抢过他手中原本写给妹妹的遗书,换上另一封信。 (这是王城外驻军将领写给我的,你就当是我谋反的证据u,献给王后吧。)德宣低声嘱咐。 他在说什么?他背脊发凉,全身汗毛竖立。 (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亏我拿你当至亲兄弟,如今你竟然背叛我,诬陷我叛国谋逆!)德宣嘶声怒喊,咆哮的嗓音传出门扉外。他一面喊,一面将遗书丢进案上的烛盏烧了,继续作戏。(既然你对我无义,就别怪我对你无情,从今以后,你我不再是兄弟!) 此时,门扉踢开,青龙令率人闯进,德宣一咬牙,挥剑一砍,在他左手臂膀割开一道伤口。 血流汩汩,他却丝毫不觉伤口撕裂疼痛,痛的,是他的心。 他迷蒙着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兄长。 这个王兄,竟然忍心烧了留给亲妹妹的遗书,将所谓的叛国证据交个他…… (大胆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青龙令一进殿,嘴里就喊逆贼,明显已不将德宣当太子看待了,德宣黯然闭了闭眸,嘴角扬起自嘲的冷笑。 几名星徒粗鲁地架住他。 局势控制住后,希蕊这才飘然进殿,清冷的眸光扫射屋内,最后落定于他身上。(你怎会在此处?)瞥见他臂膀受了伤,秀眉一挑。(这是德宣砍的吗?) 他颤栗,惶然望向兄长,后者对他使了个眼色,那眼色无比深沉、无比绝望,却又满蕴一个兄长对弟弟的爱护。 他霎时痛悟,德宣想保护他,而他唯一能够苟且偷生的方式便是…… 他苍白着脸,颤手举高兄长之前塞给他的书信。(德、德宣叛国,这是……是他、谋反的证据。) (是吗?)希蕊比个手势,示意青龙令抢过那封信,她抽出信纸一瞧,唇角挑起满意的微笑,再度望向他。(你深夜来此,便是想夺取这封信吗?) 他跪下。(是,王后娘娘,儿臣……只想为王尽忠……)好痛……痛的,却不是伤口。 希蕊沉吟,现实在思索他话中真假,朝青龙令微微点个头,对他搜身。 他动也不动,任由旁人在自己身上掏摸,这才彻底明白面前这女人疑心有多重,幸而德宣料敌机先,把那封遗书烧了,否则此刻被搜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德宣哥哥果然厉害,但再如何聪明机智,也斗不过这个心计阴狠的王后…… (启禀娘娘,王子殿下身上并未搜出任何可疑之物。)青龙令搜索过后,陈胜报告。 (很好!)希蕊这才信了他,扬手令他起身。(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父王肯定十分感动,先退下疗伤吧,来人,护卫开阳王子回去。) (是。) 两名星徒一左一右守护他,他起身,瞥望德宣,德宣狠狠朝他啐口唾沫。 (卑鄙小人!枉我将你视为亲兄弟!) 唾星沾上他的脸,他知道,自己不能哭,只能端出最冰冷无情的面容。(谋逆奸贼,怎么配当我兄弟?你好自为之吧!天上地下,怕是都没有你这逆贼的容身之处。) 他话说得绝了,而德宣又是一口愤恨的唾沫。 可他在王兄眼里看到深浓的温情与不舍,耳畔仿佛听见声声意味深长的叮咛——千万千万,别跟我走同一条路,这条路,不是人走的。 这路,不是人走的。 德宣哥哥曾以自己的性命为警戒,他若聪明,便该以兄长那凄绝惨烈的下场为鉴。 可他偏不听话,若命运之神安排他降生于王家作为试炼,那么他便要反抗,绝不逆来顺受! 他要成王,将那夺去他至亲手足的女人杀了!终有一天,他将取下她的首级,血祭德宣的坟! 他选择踏上王者之路,为了复仇。 他很明白,这是一条孤独之路,不能有谁相陪,任何牵挂都会是弱点。早在决定走上这条路之前,他便决心抛弃一切牵挂,根绝所有为人的感情。 不该让她来到他身边的,那个灿烂美好的春天,他无论如何,都不该将那朵会致人于死的虞美人花送给她。 一时的贪恋,一时的难舍,他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妃子,自以为能将她当成一杖棋子于棋盘上摆弄,其实只是给自己留下她的借口。 他其实很想有她,于这寂寞的路上,盼能有她相配。 可他错了。 有些路,注定了只能一个人走,愈是不想失去的人,愈该远离。 他该远离她,当初不该将她留在身边,是他错了,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对不起,采荷,对不起……) 火烧尽了,眼前是一片坍方的废墟,开阳跪在冰冷的地面,失声痛哭,撕心裂肺的狂吼震撼了整座东宫。 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以为无情无血之人也不再有泪,但如今,却是泪如海潮泛滥。 但哭泣又如何?嘶喊又如何?再多的泪水,再深的悲痛,也唤不回她。 他的采荷,他唯一的真实,心头唯一的柔软,从今而后,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他的天地崩毁了,留下的只是一片茫茫阎黑,见不到尽头,而他彷徨独行,如孤魂野鬼。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千年百年,他的魂魄终于不再徘徊,止住了泪,踉跄起身,深呼吸,身姿傲然挺立。 赫密与月缇来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的事,我们很遗憾。) 遗憾吗?开阳冷峻勾唇,不带感情地扬嗓。(是你们做的吧?) (是……。)两人硬着头皮承认,以为他会大发脾气,都是紧绷着,等待他的发落。 谁知他却笑了,笑声低沉却尖锐,如最无情的利刃,磨在齿间。(做得好,替我斩除了身上唯一的弱点,做得很好——) 什么?赫密与月缇愕然相顾,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阳捏握拳头,拳心里暗暗收着一块尖锐的破瓦,刺进肉里,痛得流血,他试图利用这肉痛,忘了心痛。 (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再也没有……)他喃喃低语。(所以,至少要拿回同等价值的东西。) (殿下的意思是?) 开阳冷笑,目光凌厉,锋锐的白牙若隐若现,如残暴的兽,即将猎食鲜血淋漓的肉。他望向苍茫的天际,望向那座立于希林国主的宫殿—— (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全书完) 编注: ※德芬公主当年如何逃过希蕊王后的毒手,成为妖女,挣逐王位?请看(王者之路·序章)采花1052《真命天女》! ※真雅公主和无名又是如何相识相爱?请看(王者之路·贰章)采花1069《不爱江山》! ※开阳、真雅、德芬三人,究竟谁能成王?采荷是生是死?真雅与无名的感情又该如何解决?而德芬与黑玄能逃过这场残酷政争吗?王位争夺即将走向何路敬请期待(王者之路·最终章)采花近期《红妆天下》! (全本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全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书 本 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是分享全本小说的开放平台,为网友提供信息存储空间,平台上的所有文学作品均来自于热心用户的积极上传。本站用户上传的文学作品均由网站程序自动分割展现,无人工干预,自身不编辑或修改用户上传的内容。如果上有文学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本站联系,本站将尽快删除,感谢您的支持!